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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他頗為躊躇地停頓了一陣,說:「也許我會把它傳下去?」

  我忙說:「您誰也別給,這是我母親送給您的,如果……」我不知道說下去還是不說下去,可是看到曾經那樣偉岸的秦老師,如今幾乎駝為侏儒的樣子,料想緣會難期,只好硬著心腸說下去,嚴您百年之後,頂好把這煙斗帶上。」

  「當初我對你母親還是有感情的,可是我沒有勇氣表白,再說當中隔著廖瑞鴻,她對廖瑞鴻有報恩之情……一九四九年以後看蘇聯電影《區委書記》,裡面有這樣一個細節:那書記手裡整天拿個煙斗,是離婚的愛人給他的。有一次出門忘帶了,又返回家找。煙斗被他後來的愛人藏起來了,沒有找著,兩個人還生了一場氣……看到那裡,我就想起你媽媽送我的這個煙斗……」那行將就木的聲音裡,散發著佈滿黴點的遺憾還是追悔?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侏儒?煙斗又是哪裡來的?像零菰村這樣的地方,不要說當時,就是現在,也不可能找到一個英國煙斗。

  在「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侏儒」和「煙斗又是哪裡來的?像零孤村這樣的地方,不要說當時,就是現在,也不可能找到一個英國煙斗」下面,都有蘭條很粗的提醒線。……在武昌一個小旅館裡等著換乘第二天去蒲圻的汽車。

  晚上,蜷縮在小旅館冷硬的扶床上,辨聽著細霰如何彈奏那凋零的灌木和樹枝,一如昔日彈奏我們糊著麻紙的窗。現在還有麻紙糊的窗嗎?

  在細霰的彈奏中,重又感到清貧簡約的撫摩,如母親本該纖柔卻不能纖柔的手在撫摩著我。

  頭頂那盞飄搖不定、忽明忽暗、瓦數很弱的燈,演繹著飄零者的艱辛。母親當年帶著我千里尋夫的艱難,一一在眼前重現:一個從未闖蕩過江湖、兩眼一抹黑的女人,帶著個不懂事的孩子,識字不多、又沒有丁點出門在外的經驗,最要命的是口袋裡沒有多少錢,還要通過敵偽軍的不同佔領區……我心疼得不敢再想下去。

  連衣服也沒脫,就這樣睡去。可卻兩次夢見母親,頭一次是她讓我不要到某個地方去。什麼地方?我反復記誦了多次,醒來卻忘了。難道是不讓我去蒲圻?

  三環陸水、背靠阜群山的蒲圻鎮,像條老船似的在江霧中起起浮浮。

  既然可以地老天荒,蒲圻鎮城牆上的石頭,也如料想中那樣不可倖免地老了。

  沿當年東北軍一一二師的路線,從車站經南城門進縣城。一九二七年陰曆三月,唐生智同樣沿這條路開進蒲圻鎮。當時只有一條小路,無法行車。一九三O年才修了一條通向火車站可行吉普車的土路。我暗暗對母親的骨灰說:「媽,我帶您來重遊幸福時日的舊地了。」

  當我帶著她的骨灰趕到馬永和客棧的時候,那棟小樓已讓風雨歲月壓彎了脊樑,鋪排在椽子上的瓦片,如一把斷了扇子骨,已然無法平展、收攏的摺扇,在壓彎的脊樑上一波三折地塌趴著。

  可它畢竟還立著。想必母親也設想過有朝一日舊地重遊?

  可她是否知道,舊地重遊何止物是人非?更多的時候是人物皆非。長存的不過是對故地一種情迷的固執,特別是我這種人的固執。

  她可知道,舊地重遊,是眼睜睜地看著在繁蕪、如煙的往事裡,淘了又淘、篩了又篩,只留下最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憶,驟然在眼前撕裂、壞損,乃至灰飛煙滅……只剩下一縷綿長不絕的慘痛,緩緩從心底抽出又緩緩流散的過程。

  現在的戶主,李姓老人說:「馬永和客棧是三十年代初至淪陷前蒲圻鎮的惟一客棧,兼營餐飲,偷販煙土。也是當地士紳、社會賢達議事聚會的地方。」小樓還保持著當年的格局,樓上有三間客房:一個單間,一個套房。

  我一眼就看出,那個單間,就是母親婚前那個晚上和她繼母住過的房間。

  對於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因為我一站到那個地界,腦袋立刻就像緊上一道箍子,似有電流從那道箍子簌簌地竄向整個頭皮和臉面,緊跟著就「嗡」的一下發麻,發熱,發緊。

  有很多事情,我不可能與母親一同感知,親歷。但。凡是與母親有過密切關係的地點、景物,我一旦置身其中,腦袋立刻就像緊上一道箍子,似有電流從那道箍子簌簌地竄向整個頭皮和臉面……

  那個單間,筆直地對著一個沒有扶手、搖搖欲墜的樓梯。並且還像半個多世紀前那樣.擺著一張棕綳大床,可能連方位都沒有變。母親和她繼母當夜正是睡在這樣一張床上,她們還不具備除了夫婦不能與家人同睡一張床的文明習慣,也就不可能花無謂的錢去租用隔壁的套間。

  屋頂上,裸躇著一條條羸弱的房椽和席氈,除了臨街那扇木板牆外,其他三面牆上裸露著砌牆的石頭,連粉飾也省略了。臨街的木板牆上有一方小窗。母親該是站在那裡,張望過這條小街,想像過第二天早晨,怎樣,從這條石板鋪就的城隍街小路走向蒲圻鎮南門外那緊挨京漢鐵路,經營麻、茶、南竹、杉木、絲(那時蒲圻家家都養蠶)等土特產的馬耀華轉運公司。她和我未來的父親老顧,將要在那裡舉辦婚禮。

  六十多年前,一九三五年一個早春的晚上,就是這樣一個房間、這樣一張床,承載過我徹夜不能成眠的母親和她對未來旖旎的憧憬。

  也就在那個時候,在中國工農紅軍紅一方面軍中初掌帥印的毛澤東.剛剛指揮完四渡赤水的戰役,揮兵向陝北紅軍靠攏。關於這個挽救紅軍於東奔西突、彈盡糧絕之地的重大決策,有一個傳播甚廣的說法。

  所以每當有人唱起「抬頭望見北斗星」那首著名歌曲時,我卻老是想到一張報紙,裹在貴陽某個人去樓空的縣政府或國民黨部辦公室的一堆舊報裡,破損,百分之九十九會彼人忽略,載有陝北「共匪」作亂的消息;還有一隻伸向它的手,頎長秀美,夾著一支劣等紙煙,神經質地輕顫不已。

  於是那支初始目的並不明確、從江西老根據地倉皇流向湖南的隊伍,從此才折兵向西。

  歷史從此有了工農紅軍從長江南北根據地向陝北根據地戰略轉移的說法。

  如果沒有這張只有百分之一概率被人注意的、宿命的報紙呢?

  而東北軍一一二師.的將土,彼時在鄂、豫、皖剿匪副總司令張學良將軍的指揮下,沿平漢鐵路佈防,意在消滅羊嶁洞一帶共產黨徐海東部。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兩年多後,他們會帶著錢餉、兵馬、軍械,糧草輾轉奔赴延安,投奔他們正在圍剿的敵人:,又在不長的時間裡,帶著剩餘的四十多名衛隊離開延安,到達陪都重慶時,只剩下師長包天劍和篤信忠臣不事二主的顧秋水。

  一一二師的司令部就設在馬耀華轉運公司,師部軍官,特別是少壯派軍官,常在馬耀華轉運公司盤桓,顧秋水吏是這裡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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