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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太陽落下去了,我相伴著相士踏著暮色步下原去,空氣裡混雜著新麥的清香和歷史醇厚的黴味。這江湖相士能讓我三驚,倒不是他或他外祖的通靈,而是這塊地氣還沒有耗盡,——雖然諸葛亮祭天燈的高臺早已被後人鏟平,種了莊稼,幾近全毀。放眼四望,被黃土高原四面埋伏的曠野乎川,真是一派大好戰場。旌麾不招搖,戰鼓不催征,干戈不血刃,萬萬可惜了這一脈地勢。

  遙想蜀漢建興十二年(公元二三四年),諸葛亮為克復中原,重興漢室,六出祁山伐魏,就駐兵在我現時踩著的五丈原。

  我任腳下的步履隨意遊移,眼睛卻定定地望著渭河北岸。

  北岸的景色,在我遊移的腳步中,在漸深的暮色中,線條粗獷晦澀起來,蒼茫地模糊了時空的界限……

  那正是魏國駐兵四十萬、司馬懿據以下寨北原,又撥兵五萬,在渭河上架起九座浮橋的地方。

  兩軍交戰,地動山搖,電閃雷鳴……

  多少英雄豪傑的鮮血染透了這荒原平川,而蜀國丞相諸葛亮也于該年八月二十三日亡故五丈原。

  可我又覺得,諸葛亮的一雙眼睛,直到如今,還在不甘地凝視著這、馬平川、渭河之濱的關中平原。為什麼五丈原上這武侯祠裡供奉的諸葛塑像,卻有著一雙多情的眼睛?少年的我,多少次獨自踩著河裡的石頭,膛過渭河,爬上五丈原,四仰八叉地躺在當年諸葛亮祭天燈的高臺上,苦苦地追思著彼時的情景。

  朦朧中,似見諸葛亮在秋夜的寒索中仰觀天文,突見相輔列曜的三台星座客星倍明,主星幽暗……他驚悚地低首回身,料知自己不久人世。又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呼風風來、揮雨雨去的諸葛亮,如何運籌帷幄,于中秋之夜先布七盞大燈,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最後內布本命燈一盞。他祈禳北斗:若七天之內主燈不滅,可增一紀之壽。他徘徊踱步,五天五夜不能成眠,至第六夜見主燈仍然明亮,以為大功即將告成,眉間泛起一絲喜色的時候,想不到卻被魏延一腳踢滅!我甚至看到驚恐和悔恨如何讓魏延大失顏色……於是一顆赤色大星忽地裹起一柱狂飆;自東北向西南流瀉,我甚至聽見它撕裂寒空的轟鳴,三起三落後哀絕地墜于蜀營之內。是夜,諸葛亮亡故五丈原。

  我對三國故事並無興趣,使我驚詫的是偉聖如諸葛亮者,最終不也被這「想不到」所左右?這讓少不更事的我就心生模糊的淒涼,就感知人對「命」的無奈,它可不就是永不能破的遺憾?

  我也始終不能明白,能通神鬼的諸葛亮竟然還能暗喜?怎麼就算不出再過一會兒,主燈就會被魏延一腳踢滅?

  而司馬懿的帥帳又安在哪兒?也許就安在與五丈原筆直相向、我和母親生活了十年的丹陽觀也未可知。過渭河踩著的那些大石礅子,是否就是司馬懿那九座浮橋的遺骸?

  順著盤原的山路繼續下行,相士的絮語我已不能傾聽。

  再度置身層疊、莫測、往天際延伸而去的原上,頓時感悟少年時代的朦朧猜想並非沒有根由。古時關中八百里秦川該是渭河的河道,而兩側的原正是它的河界。

  彼時的渭河又是何等浩蕩,那一條條橫貫在筋骨裸露的原上的皺褶,可不就是渭河年復一年的拍擊鐫刻出來的?

  而那時的炎黃子孫,該是一個何等健壯的嬰兒,攤手攤腳地躺在岐山上,迎著彼時距人類還很近的太陽,不斷發出嘹亮的啼聲。

  沉暮中,看來已經毫無脾氣的平實枯燥的原,漸漸呈現出凝重、悲愴的底色,越來越還原出它原始的威嚴、傲氣、霸氣、王氣,如帝王般穩坐在大地的寶座上,俯視著芸芸眾生以及他們所有的「貓兒膩」和軟弱,明達中有一種大慈大悲的收容和包裹。

  似乎重又回到與原日日相向的少年,那來自靈境的大氣,重又拂蕩、貫通於天地之間……我那獨特、感悟生命的稟賦可不得益於此?

  自十八歲那年離開關中,我們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以為這個山坳永遠從我的生活中退去了。

  「故鄉何事又重來?」

  我以為不過是重溫一下我們在這裡的生活。在母親走過的路上重蹈一次她那無奈而又綿韌的腳印,重新體味一下她當時獨自走在原上那份孤苦無告的悽楚,也或許是在尋找我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後來明白,我是在尋找母親,雖然知道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還會不停地找下去。或者不如說,我是在尋找自己上一輩子沒有了結的故事。在這尋找(回歸?)的過程中,很多當初不甚明瞭的事情現在竟有些明瞭。這才發現,我們住了十年的這個村子叫做零孤村!

  真如醍醐灌頂,前生今世.可不早就讓這三個字說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母親當年是不是知道這個村子的名字。……所以我覺著應該在這裡找一塊地,將來把我和母親的骨灰都埋在這裡,對漂泊而又無處可』以安放骨灰的我們,這可能是惟一的落腳之地。到過世界上那麼多國家,遊歷過那麼多世界聞名的美景,可是我最懷念的是這個「晴天黃土沒腳面,雨季泥濘沒腳踝」的原;最留戀的反倒是和母親——後來當然有了禪月——一起度過的那些困苦而不是所謂時來運轉的日子。也曾在愛情的甜蜜、事業的輝煌裡,風光過,快樂過,瘋狂過,志得意滿過……都如過眼雲煙,反倒不像困苦的日子那樣安帖,如果沒有它們,又如何襯托日後的時來運轉?冒雨尋訪丹陽觀。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情景,沿途淨是殘破醜陋的房子,如雨後毒蘑般洶湧,你吃我、我吃你地擁擠著。

  上哪兒再去找那個滿眼黃土、清貧自律,如羅過的細面捏制而成,乾淨、舒朗有致的零菰村?

  潦倒的灌木、蘆葦、衰草,四面包抄著渭河,昔日浩浩蕩蕩的渭河,癱了,萎縮了,淪落、斷裂如一塊塊肮髒的碎玻璃片。

  何處可尋丹陽觀?我們住過的那個廂房,地基已經塌陷。看著那塊塌陷的地基,我知道自己的氣數已盡——實際上我的氣數早和母親一起去了。何處可尋丹陽觀後一片森綠、守護著泉水的老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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