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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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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覺得她注意上葉蓮子的嘴,不是沒有緣由。她從葉蓮子的嘴看出,葉蓮子的哀傷是上輩子就攢下來的。 一切看似沒有意義的物件,卻能一眼引起他人的注意,差不多都是負有一點使命的。 吳為慢慢回憶著她遇到過的人。奇怪的是,她只在女人臉上搜索到這樣的嘴,在男人臉上卻沒有。她又發現,凡是長著這種嘴的人,無一不是男人腳下的螻蟻。不但是男人腳下的螻蟻,還註定要受他人的欺淩和愚弄。 雖然幾十年後葉蓮子一剪子從中剪開了這張結婚照,而且剪得很苦,很無反悔的餘地,連顧秋水的身影都沒有留下,只沿著她的髮際和臉龐,剪下自己的一個腦袋,卻無法剪下她的嘴,也就是她的命運。 此後,吳為又注意到自胡秉宸決定和她離婚起,他的面相乃至頭骨也都有了明顯的變化。顴骨剽悍而威風凜凜地突出;脖子令人惋惜地向兩個肩胛中縮進;後頭骨正中,蠻橫卻又曲線圓潤地凸起……依舊的風流倜儻裡,有了一種讓吳為感到陌生的東西,與他從前的照片比較,簡直判若兩人,過去的胡秉宸已然了無痕跡。如同葉蓮子晚年的照片,越來越回歸到她的本原。 吳為相信,每個人轉了一圈之後,又回歸到出發點的時候,都會把不是出生伊始就附著』在身上的東西抖摟乾淨,有點佛家所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意思,與歲月催人並無干係。 胡秉宸這些細部的變化,明白無誤、越來越向白帆的面相靠攏,似乎他本人也從造就他的、無論是東方文化或是西方文化的滋養和框架中漸漸析出,還原為本原的他。於是吳為明白,胡秉宸和白帆本該是此生此世的夫妻,那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是不是「天賜良緣」就很難說了。而胡秉宸和她的婚姻,的確帶有誤人歧途的性質。 這種回歸的啟示,可能也是她輕放胡秉宸一馬的諸多原因之一。 而胡秉宸和白帆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曾得益于吳為一頭鑽進了這種玄而又玄的牛角尖。 2 吳為的發瘋又似乎很有計劃,很有步驟,冥冥中好像有人指揮安排了一切。 比如她花了很多時間整理了日記;處理了所有的雜務,包括信件、債務往來;與出版社了斷了出版事宜;尋訪了很多故人舊地…… 她是獨自前往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請人陪伴。她在那些被現代生活廢棄的地方待了很久,沒人知道那裡有什麼吸引她以及她都在那裡幹了些什麼……只能從她筆記本上雜亂、前後不搭的文字裡猜測,可能和她要寫的那部書有關——只是可能而已,真正的目的已經無法確證。 這些雜亂的文字,讀來卻很有趣—— ……終於回到原上。 ……我的原敗破了,它的敗破用悲涼是無以詳盡的,任何欲說其詳的嘗試,比之這樣的物換神移都過於飄浮。但它對我仍然意蘊十足,像老朋友一樣明白無誤地把當初給予我的暗示.對我再一次肯定。 少年時代在五丈原下臥佛寺裡抽的那一簽,回首一望,可不預言了我的一生?這一生該算是有求必應,既應好也應壞,不過應好、應壞都是我的咎由自取。 臥佛寺已蕩然無存。在武侯祠外與當地農婦核實記憶中的臥佛寺:「臥佛寺山門朝東,臥佛殿門朝北,臥佛頭朝東腳朝西臥躺……那時臥佛寺的香火很旺,可是?」 農婦們答道:「是的,是的。」她們的顴骨上,依舊網罩著原上的日光往復穿梭而就的縷縷糙紅,如我少年時看慣的那樣。 向晚時分,在武侯祠前邂逅一江湖相士,雖他自言「我的推算用的是外祖傳下的唐朝相書《相理衡真》,他老人家曾是一代名相……」卻難以尋覓通靈之氣。 可我還是抽了一簽。展簽一看,眼前跳出四句,比之四十多年前在臥佛寺抽的那一簽,簡直是狗屁不通的詩文。想不到的是最後一句,讓我驚跳起來: 劉阮探藥上南山, 幸運仙姬也快哉。 此地生長多有份, 故鄉何事又重來? 老天果然知道我為什麼重返這個說故鄉不是故鄉,不是故鄉又讓我總是難忘的地方,只是他不點破而已。 我們沒有故鄉,沒有根。我們是一個漂泊的家族,從母親,到我,到禪月。如今的我,更是一無所有。 我轉而尋求一個靈魂的故地。可,人有靈魂的故地嗎?我靈魂的故地又在哪裡?尋找是一個怪圈,最終可能一無所得。所謂「故地」,也許是個手也摸不著、腳也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說不定就懷著「回歸」的假設,死在「回歸」的路上——這個結局倒也不錯。但「尋找」的過程,是一個讓漂泊之人感到有所歸屬的過程。這樣說來,人是害怕魂無所依的,所以總在尋找一個「故地」,連我也不能除外? 那相士在解卦前,自是一派討口賺錢的行話,到了後來卻有了意思: 「……心眼兒寬,人心不凡……對老人很孝順,感情受挫,年輕時多情。你母有一暗眼(到此二驚),主生貴子」,「九O年、九一年不順,六親中家有疾病,亡故(到此三驚)……」 早年那副卦和我,不過是個偶然的碰撞;而今這副卦和我,也不過是個偶然的碰撞。可兩對偶然的碰撞都應在我一個人身上,就有了反復論證的命定意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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