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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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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幾年前,有個本應清朗卻再也清朗不了的城市早晨,他們正好坐在陽臺上吃早餐。 當太陽混濁的光影,在吳為垂頭看報,且不曾打理過的頭髮上遊移的時候,胡秉宸一面緩緩地呷著咖啡——面對她說,「你的精神有病,應該把你送到醫院去,每天給你打幾針就好了。」 任何情況下,小到早餐喝咖啡、日常喝綠茶這種秩序也不會錯位的胡秉宸,這個建議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卻又絕對不是因為吳為不曾打理過的頭髮或顏面,讓他心生嫌棄,——雖然吳為婚後的邋遢、不事修飾,也是讓胡秉宸覺得受騙上當的一個部分。吳為抬起頭,對著他的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有那麼一瞬,她真想對胡秉宸說:「親愛的,你就是我的心理醫生。」可她猶豫了一會兒,又把這句話咽了下去,低頭繼續看報。 於是,本不那麼胸有成竹的吳為就有點讓人感到胸有成竹,對用心細如髮絲的胡秉宸,更有了那麼一點叛逆和挑釁。 不過胡秉宸還是帶吳為去看了兩次心理醫生。 醫生對她的敘述不但很不耐煩,甚至沒有一點好奇之心。如果你的對手對你連好奇之心也沒有了的時候,任何人也會打不起精神。當然,闊大的病室裡用做隔扇的白布簾更讓吳為感到壓抑和封閉。她聽見一條白布簾後流行歌曲的聲音;而另一條白布簾後,某個病人熱烈高亢、敞開胸懷的敘說,不但讓她分心,恐怕也讓她的醫生分心。 以後胡秉宸再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就再也不肯就範。不久吳為就準備學習繪畫。 見到她開始學畫畫,料事如神的(至今這仍然是她為之迷戀的一個部分)胡秉宸笑嘻嘻地說:「現在你至少是個半瘋,不是全瘋也不是不瘋,而是半瘋。」 他忘記了吳為也許是很久以前(比如說他們結婚之始,抑或是他們熱戀的時候)就對他說過她想學畫,也忘記了他曾幾乎就讓木匠給她做個畫架,以示支持。 她淡淡地說:「我最喜歡的就是半瘋,這比任何一種狀態都讓我喜歡。」 那時她已經開始和胡秉宸強嘴,忘記了當初對胡秉宸立下的誓言,比如他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太陽之類的海誓山盟。 一個人怎麼可以對他的生命、他的太陽強嘴?這不是吳為的負心負義又是什麼? 不要說對一個作家來說,「生命」、「太陽」之類的海誓山盟毫無新意,就是比起胡秉宸寫給她的情書也遜色很多,也陳腐、「鴛鴦蝴蝶」得別說是讓局外人,就是讓他們現在的自己回想起來,也深感肉麻。可也不能說胡秉宸絕情。 雖然「海枯石爛」自古以來就被作為證明愛情不朽的誓言,然而尷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爛,愛情的的確確是一種短期行為。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戀愛程序,只經歷一個回合的磨難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們不那麼過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吳為那樣:在歷經那許多波瀾壯闊、迂回曲折的愛情程序之後,梁山伯也難免不會對祝英台,也或許是祝英台難免不會對梁山伯說:「你有精神病,應該把你送到醫院去,每天給你打幾針就好了。」誰知道呢! 要是那一年,他們按照胡秉宸的建議一起喝了敵敵畏,可能至今還保持著那場轟動全國上下的愛情的原汁原味。所以說,殉情化蝶可能是保持愛情神話的最佳方案。 不過算起來,吳為學畫的打算肯定是在他們結婚以後。在他們結婚之前,由於情況的險惡複雜,胡秉宸是不可能讓木匠給她做一個畫架子的。 她終於畫得有了點模樣。那些極端衝突的顏色,突兀、猙獰地糾纏在一起,不負責任、毫無章法地恣意揮灑,縱橫在鋪得滿地的紙上,且不留一點想像的空間,讓人悚然。 紙張也越用越大,老覺得紙張的邊緣緊箍著她,讓她無法突出重圍;直到有——天,她順手拿起一管顏色,連筆也不用地在畫面上亂擠、亂壓,隨後發現那原來是一管她最不喜歡的紅色,——雖然她是個極端的人,但從不喜歡紅色,這事看起來可不有點蹊蹺? 胡秉宸沒有錯,這種人生中途突然出現的對繪畫的愛好,確是說明一個人離精神失常不遠了。 也有一個會看手相的朋友,驚詫地對她說:「你手掌上什麼時候出現了這條自殺橫紋,我怎麼不知道?這很不好。」這麼說,一個手上本沒有自殺凶紋的人,以後是可以有的。是什麼力量可以在一隻本來沒有自殺凶紋的手上,刻上一條自殺的凶紋?這難道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嗎? 換而言之,那本來就有的自殺凶紋,也可能自行消失? 命運是可以改變還是不可以改變的?也許改變也是命中註定。 而吳為言不及義地回答說:「可惜自殺還是一件很不完善的事。比如煤氣自殺,如果自殺者把煤氣放得時間過長,又沒人發現的話,會不會殃及公寓的左鄰右舍,甚至引起火災?觸屯或上吊也許不會給他人造成什麼危害,但肉體上遭受的痛苦太大。據吃過大量安眠藥卻自殺未遂的人說,後果也很痛苦……應該發明一種把自殺變得像睡眠那樣舒適的事情就好了。」事後她翻出葉蓮子的照片,仔細研究對照,在葉蓮子不同時期的照片上,果然發現了命運(不談歲月)之痕。可惜她沒有葉蓮子更早期的照片,最早一張也不過始于她和顧秋水新婚時在蒲圻鎮「相真」照相館拍的那張結婚照。 葉蓮子的照片不多,除非必須,她從不光顧照相館。不是她不喜歡拍照,哪個漂亮的女人不喜歡拍照?照片是對「曾經」的一種挽留,一種立此存照,在時光的打磨中,如鐵一般難以磨滅,以便留待日後品味再三,一唱三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淒美無窮,或暗藏著「秋後算帳」人的尖誚逼仄的陰沉。 可是因為貧困,葉蓮子不得不擯棄許多類似的、與吃飽穿暖毫無關聯的消費。於是她不多的照片,便有了明顯的階段性,於她過往的日子,就像一個朝代、一個朝代那樣,截然分明。 特別葉蓮子的那張嘴,讓吳為沉思默想了很久。她想,葉蓮子在世的時候,她怎麼從沒注意過她的嘴,卻要在她去世、無從探問考證之後才注意起她的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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