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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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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客觀地說,擴散這種輿論倒也不是事出無因。像吳為這樣一個走到哪裡也沒法兒不鬧出點「醜聞」,厚道一點說是沒法兒不鬧出點「笑話」的人,這樣的「因為所以」不應在她的頭,又應在誰的頭上? 好比一個早已洗手不於的賊,一旦人們失竊,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要說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就連那真正的賊,也要率先羞辱恥笑他一回,以洗清自己。他明知大家的猜疑,可又無法辯白。若是辯白,豈不中了「做賊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套路? 有朋友說,淪落到這步境地是因為她太呆。但吳為不認為自己呆,她只是覺得不會和人接觸而已。 根據她的閱歷以及她在遭遇各種大難時的所作所為,絕對應該把她歸為膽小怕事那一類,——不是一般的膽小怕事,而是非常地膽小怕事。但她看起來又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一般人很難體會,一個人膽小或是害臊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就會用天不怕地不怕,或是破罐破摔——說是厚顏無恥也無不可——來掩蓋這種無計可施的局面。 而在心的暗處,她始終認為世上最大的學問是和人打交道的學問,世上最可怕的東西就是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下手,不像面對槍炮或是虎豹豺狼,總能知道危險在哪兒、從哪個方向來的,就是一命嗚呼,也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據說虎豹豺狼肚子不餓的時候並不進攻,人呢,可就不一定要有什麼理由,或許僅僅是因為你的存在(存在就難免會有某種成功的可能)對他就是一種妨礙,或許踐踏別人也不失為對許多不便張揚的目的一種曲徑通幽的表達和敘述,更或許什麼都不為,只是你的女婿比他的女婿高了五個釐米……她老是懷著敬仰的心情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可謂百年警句,卻始終難以融會貫通,只好寬慰自己:一個人,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那是與生俱來的。 反過來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道理通常是有的。關於虎豹豺狼的理論,不過是吳為的偏激之談,讀者不難在她的作品中看到這樣的漏洞無處不在,這也是她始終不能成為最出色作家的根由之一。 能這樣打電話的人,果真想的是青紅皂白嗎? 吳為本來想對胡秉宸的那個老熟人說「謝謝你的電話」,臨了卻面目全非:「是,是這麼回事,我是又嫁了一個比老胡更有錢有勢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不無豔羨之情,——雖然是打著哈哈地說:「哦……哦,你們的存款一定很多嘍?」 她也打著哈哈地回答:「噢——不算太多,幾百萬大概是有的。」 是她提出離婚的又怎麼樣?不是她提出的離婚又怎麼樣? 到了她這步田地,所謂的「輿論」,在她心裡還值幾何?又能將她如何? 她不正是為了爭取返回那可以得到一席公正待遇的地位,忍讓了一生不公正的待遇,尤其是把她的母親和孩子虧待了一生?到了,她們還不是被人毫不手軟地大卸八塊? 她對這個世道曾經寄予的希望是太大了。 如果說人生一世都有一個過不去的情結,那麼這可能就是她的那個情結:冤有頭、債有主,為什麼還要把那慘絕的羞辱對準她無辜的母親和孩子? 是她提出的離婚怎麼樣,不是她提出的離婚又怎麼樣? 她反正是失去了胡秉宸,而不是胡秉宸失去了她。放下電話之後,吳為到超市去買了一盒牛奶。 回到家裡,她閒散地拿起了電話號碼本。難道在大清早就接到那樣兩個電話之後,她也想打個電話向誰一訴心結?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從頭到尾,沒有明確目標地瀏覽著那些名字和名字後面的電話號碼,最終一個電話也沒打。又盤算著—— 要不要換一套人時的衣衫,到一個環境可人的地方去吃一頓飯,再次驗證一下她那「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精髓堅不可摧? 或是去買束自己搭配、色彩過渡得有情有致的鮮花? 再不就撿拾一下地板上攤得滿腳滿地的報紙雜誌,打掃一下四處絮飛塵飄的房間,擦一擦家具上甚至可以用來書寫的灰塵…… 像往常那樣,勉力地讓他人、更讓自己相信,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最後還是放棄了她很擅長的、演出這一類小品的打算。 有那麼一瞬,她甚至想,電話鈴何不再響起來?哪怕裡面藏著比剛才那兩個電話更多的心機。 她跟自己聊了一會兒天:「.你覺得該不該去看那場芭蕾舞?」 「當然該去。」 「票好買嗎?」「我得去一趟醫院,拿點兒安眠藥。」 「現在有種新藥好像很有效。」「什麼藥呢?」 後來又朗讀了一會兒英文; 自得其樂地打開音響,放大了音量; 房子裡熱鬧起來…… 她歹毒地笑了笑,走進洗澡間,對著鏡子,將自己那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臉細細打量,在無有窮期的險惡中,她已經徹底地荒廢。沒人可以救她,也無可救藥,她只能是孤軍一人了。 回眸之間,鏡子裡突然映出許多大而黃的牙齒。那些牙齒,勝利在握、不慌不忙地從她身後逼壓過來,她的全身於是就被咬在了這些大而黃的牙齒裡。她感到了直穿內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從那些牙齒裡掙扎出去,卻一頭撞在身後的牆上。——血從她的額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無味的臉上,增添了一些婉約,甚至是略顯風塵的動人之處。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來那不是牙,而是牆上的一塊塊瓷磚。但那些瓷磚怎麼看怎麼像一排排的牙齒——可真不是她的矯情——並且是在侵華戰爭時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黃的門牙。——經過半個多世紀的人種進化以及牙科醫學的進步,現在的日本人肯定不會再有這樣大而黃,並像蟋蟀那樣向外齜著的大門牙了。但在侵華戰爭期間的日本人,卻不得不尷尬地長著這樣的大門牙。而她洗澡間裡的這些牙,不但黃而大,不但像蟋蚌的門牙那樣向外齜著,每個牙縫之間還嵌著根深蒂固的黃色牙垢。她不由得拿起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著剔著她忽然明白,這麼多牙和這麼多牙縫,她是無論如何也剔不乾淨了,於是就拿起鑿子和榔頭,連撬帶敲,一塊塊敲碎了那些牙。 她幹得很安靜,很從容,一點也不瘋狂。 過後只是覺得有點累,便點了一支煙,對著那支煙低叫了一聲「寶貝兒!」又對著空中高喊了一聲「媽!——」 吸煙的感覺真好,現在,最讓她放鬆的時刻,最讓她感到親切的事,就是吸上這樣一支既不對她懷有憐憫,也不對她懷有惡意的煙了。 她坐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一面瞧著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黃牙,一面冥想著世事的無定。可不,轉眼之間,這些大黃牙就碎了,就像一個本來形影不離的人,突然之間躺進了棺材。 這時她一回頭,一個頭戴紗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無,只光板一張。光板上縱橫地刻滿隸書,每筆每畫闊深如一炷線香,且邊緣翻卷。 這張刻滿隸書的臉板,無聲無息地跟蹤著她,與她一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就轉身俯向那張臉,問道:「讓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字?」 可她怎麼看也看不懂。 從此她逢人便問:「你能告訴我,那臉上寫的什麼字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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