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他回答說:「我不知道什麼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所有的講話都有錄音,領導可以調審……如果非要說我說了,我也沒辦法。」

  胡秉宸聽見「首長」用手指彈了彈手裡的一張紙,還有「嗖」的一聲從指間刮過來的那一窄條陰風。隨即他被告知開除了黨籍,其因是違抗「中央」的指示,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中央的敵我矛盾。「對於中央的這個決定,你個人還有什麼意見?」他直直地站在「首長」面前,說:「對組織的這一決定,我保留意見。我不承認我是反動分子,也不同意開除我的黨籍。」說完,他心裡反倒不忐忑了,而是橫下心來考慮,如何度過根本看不到頭的「反革命」生涯,或準備身首兩地。

  可想而知,在那個回合裡也不曾腿軟的胡秉宸,白帆的捉弄是怎樣激怒了他。他更加冷蔑地說道:「你這股渾勁兒、固執、暴戾、無知,完全源自你的父親,屬￿一種遺傳基因的作用,是無法改變的了。你母親一生就這樣地活在你父親的陰影下,你以為我也會這樣生活在你的陰影下?」

  白帆當即把帶去的小菜、羹湯摔了一地,鋁制飯盒在光滑的地板上不識時務地旋轉著,如沒有鉚足勁的手搖老唱機,又逢一個老式膠唱片,奏出了一曲沙啞變調的哀歌。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伸出十指摳著胡秉宸的眼睛喊道:「我非讓你睜開眼睛看著我不可,我非讓你睜開眼睛看著我不可——」這喊叫在病房了無生氣的走廊裡遊走回蕩,沉悶的內科病房陡然變做生動的精神病房,醫生護士更覺此人暴戾,還說難怪她一進病房,胡秉宸的心電圖就不規則地波動。

  任憑風吹浪打,胡秉宸也沒有睜開眼睛。

  白帆眼瞅那雙合著的眼瞼倏忽之間不但不再抽搐反倒淡定地層平,也就是說,她眼瞅著胡秉宸在她面前,瞬間築起了一道比銅牆鐵壁更難以攻克的屏障。而她只能一籌莫展、眼睜睜地看著那工程的實施,無論怎樣也不能阻擋大勢已去的局面了。

  錐心的絕望讓她又狂號出一句極不理智的話:「我就是要氣死你!——」

  在她如此敗墜深淵的時刻,吳為卻明目張膽、厚顏無恥地到醫院來和胡秉宸幽會,不是乘人之危又是什麼?

  為胡秉宸的遭遇哭哭啼啼、柔腸寸斷的吳為,與癲狂失態的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有如一個精心設計的對比,居心是何等險惡!

  如果和胡秉宸一對一地較量,還只是胡秉宸對她的傷害,而吳為和胡秉宸的幽會,則對她不僅是一個聯手的傷害,還是胡秉宸當著她的仇敵對她毫不吝惜的出賣。這出賣把她置於怎樣狼狽的境地,不給她留下絲毫進退的餘地……這種傷害,僅僅是加倍就可以計算出來的嗎?

  她的拳腳、詛咒、辱駡、怒吼……難道不是她的正當防衛,不是吳為罪有應得?

  誰敢說她殘暴!換了另一個女人也許比她做得還過分。

  而吳為不肯大打出手,那左推右擋的招架,更讓她想到以退為進的佯裝,讓她又失一招地恨意倍增。

  即便她把吳為置於死地又怎樣?她仍然被不言不語的吳為殺了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胡秉宸早替吳為繳了她的械。

  吳為只能左推右擋。

  她明知自己奪人所愛,而一個奪人所愛的人,不論遭遇什麼,還有什麼可說?

  可又不能不奪。那時她以為是虎口奪人,很久以後才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

  更何況胡秉宸沉屙在身,任何刺激都可能導致他轉眼之間一命歸天。

  她有什麼道理像白帆那樣翻江倒海、大有作為?

  但白帆的打法著實讓她大開眼界,原來女人也可以如此大打出手。在那一瞬間,她居然還能想到葉家女人的無能。要是葉蓮子有這十分之一的魄力,也不至於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至於她自己,面對白帆那十八般武藝的全面出擊,也只會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打人?」

  白帆近近地逼著她的臉說:「打的就是你這個婊子,怎麼樣,你敢到派出所去驗傷嗎?」

  倉皇中,她扭頭看了看胡秉宸。胡秉宸繃著臉,一副無視無聞的樣子。她被這兩個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比她經驗豐富、技藝精湛、胸懷大略的人擠在了中間,擠得她無所適從,啞口無言。

  胡秉宸一聲不響地看著吳為在那摧枯拉朽之力的研磨下,掙扎也無可掙扎,逃遁也無可逃遁,一點點地化為齏粉。吳為不得不原諒他的一聲不響,因為他生命垂危,無能無力。

  但他至少可以說明一句,她是應他的要求到醫院來的。

  雖然事後胡秉宸解釋道「……當時你默默走開是最好的辦法,否則弄到醫院院部,成為全體病人的笑料傳出去,或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一定會找三方機關,那才真會造成以後的被動局面」,吳為也未能全然釋懷。考慮如此全面的胡秉宸,對要求她到醫院一見惹來的禍事,為什麼不置一詞?

  即便胡秉宸澄清責任,難道白帆就會手軟?

  白帆不能不為保衛自己的利益而戰。而經過長期、多種戰鬥洗禮的白帆,在解決這類危及切身利益的原則問題上,一派大江東去的浩蕩。

  吳為從來不是白帆的對手,永遠不可能是。

  以後發生的事,將會證明這一點。

  儘管如此,吳為對胡秉宸還是言聽計從——

  「你是個小仙女而我是個凡人,多年在行政部門工作中混的老手,相信我處理問題的能力,把處理此事的責任交給我,那實在不是文學家的事。」

  胡秉宸的考慮是正確的,就像他常對吳為說的那樣,不論多麼困難的事,只要堅持,也包括堅忍,就是勝利。

  如果吳為當時不採取忍讓的態度,白帆絕對會像他預料的那樣,以此為由製造非常事件,不僅他和吳為的前途更加渺茫,吳為也會更加迅速地墜人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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