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胡秉宸也不可避免地從依靠對象成為批判對象。和後來的「反右」鬥爭相比,倒也算不得「引蛇出洞」,但他此後不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不等於真認為自己有錯。胡秉宸一生從未認過錯,不管國.事、大事、家事,還是情事……即便暫時失利抽身隱退,一遇風吹草動也會秋後算帳;即便不能明算,也會私下算個沒完。所以他一直記得那棟土木結構的小樓,那不也是一種意義上的榮耀?這三兩個教訓不算是多,但基本上涵蓋了為人處世的方方面面。對胡秉宸日後改弦更張如何做人,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回顧這些經歷,他總是心領神會地一笑,——「做人」、「做人」,人可不就是「做」出來的!

  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倒也有了明銳後的輕薄。

  這一笑之後的胡秉宸,與從前就日漸地不同。

  雖然胡秉宸常常收斂著自己,並且非常過分,幾近病態,甚至失於矯飾,骨子裡卻恃才傲物。

  既有恃才的瀟灑,也有傲物的虛浮,難免有失從容和內斂——與一字之差的「收斂」可就失之千里——像一張努得太強的弓,很容易折斷,傷害著自己也傷害著周邊的人。

  誰若侵犯了他的尊嚴,他能六親不認,至死不悔。

  「文化大革命」初期,一個凶多吉少的晚上,領導「大革命」的一位「首長」,把胡秉宸召到了釣魚臺。根據他在「大革命」裡的表現,他知道這個「召見」意味著什麼,心中不免忐忑。

  雖然開談之前,「首長」還和他拉了兩句「家常」:「你過去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回答說:「很長一段時間在社會部。」

  「首長」似乎沉思片刻,再開口就有些熟絡:「也算是我的老部下了。」

  誰說他們不需要人才!

  他又怎能不知道胡秉宸的歷史?「大革命」的開場小鑼一響,他對胡秉宸就作了一番調查,檔案資料說明,由於他的精明強幹,完成過很多艱難的使命,難怪得到周恩來的器重。所以呼風喚雨之始,便指派胡秉宸擔任一項重要工作,沒想到他是如此的不聽招呼,連陽奉陰違都不是,簡直是和他背道而馳。自延安得勢以來,什麼時候容下過這樣的不從!

  胡秉宸聽出話裡的微妙。在黨裡做了幾十年,他明白微妙之間就是一個人的沉浮乃至生死存亡。以他那時對「做」人的領悟,趁勢說些無傷大雅卻不失原則的話,諸如「我水平不高,請老領導多多批評幫助」之類,情況可能就會是另一種樣子。

  而且這麼說也能沾上一點邊,這位「首長」的確是個老「克格勃」的頭頭。

  儘管心中忐忑,可他偏偏不說,繃著臉,梗著脖子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原因是遠在延安時期,胡秉宸就對這位「首長」有了懷疑,雖然不甚明確。首先起始于「首長」的講話。

  胡秉宸是挑剔的。從他少年時自己走不好正步,從而討厭了軍訓課、捉弄軍訓教師,就能看出他的挑剔近乎偏執。他覺得這位「首長」說起話來中不中、西不西,還以假洋鬼子的洋腔洋調自得。一個革命家,有什麼必要賣弄這些?而一個喜歡賣弄的人,難免不讓人懷疑另有所圖。一作報告就是托洛茨基,說來說去就是託派主張由日本人來佔領中國,很沒意思。中國的託派不過二十八個半,有什麼值得這樣虛張聲勢、大書特書?

  一個人要是老把什麼掛在嘴上,那要麼就是他的心病,要麼就是除了那個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本在王明極盛時期追隨王明,長駐蘇聯的人,曾幾何時,是今何等忠心、膝下承歡的佞臣,在共產國際的會議上甚至高呼「王明萬歲!」

  胡秉宸親眼看到過他和王明在延安城外,愜意地騎著馬兒閑遛。馬兒踩著細碎的小步,兩人在馬上有說有笑。他們的歡聲笑語,讓馬兒的小步顛簸得起起伏伏,跳躍著逸豫的韻致。那是一個星期天,他從駐地鹽店子到延安去買點日用品。野外沒有他人,騎在馬上的這兩個,在貧瘠的黃土地上,在清心寡欲的革命環境中,在對革命生涯磕頭點地的赤誠中,是那樣招搖,那樣帶有背叛革命群氓的意味,讓他不滿地頻頻回頭。

  三十年風水輪轉,這位與王明策馬同遊的人,一九四二年整風伊始,便審時度勢,很快靠了過來,轉眼成了批王明的得力幹將。

  那時胡秉宸已遠去重慶,沒能眼見那份赤裸的精彩。

  「整風」於一九四三年轉入「搶救運動」,近兩萬名千里迢迢、到延安投奔革命的幹部,幾乎全部收審關押,成了特務。他用這些人的政治生命乃至他們的機體,維持了他那個中央社會調查部部長的位置。有人反映此人陰險奸詐、心狠手辣、陷害忠良,據說都被這樣的說法推擋回來:我們就是要用他來殺人,用他來揭王明的老底。

  胡秉宸的目光從半掩的眼皮下,急速地在「首長」臉上掃過,試圖一瞥那對隱約在眼鏡後面,久已不見廬山真面目的眼睛。可他一無所獲,只瞥見一團稍縱即逝、不分皂白的濁光。

  就在那時,他接上了中斷多年的懷疑。人類怎麼會有歷史?鍾情歷史?矢志於歷史的真實?他突然覺得十分好笑,這豈不是糟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難怪有人一旦登上帝王的寶座,就要消滅歷史。

  時隔二十餘年,其間風雲變幻,「運動」迭起,此人卻更加飛黃騰達,不可一世,兼而每在「運動」中呼風喚雨,胡秉宸就越發覺得「大革命」的怪誕。

  不能不說,對人、對事,胡秉宸具備一對火眼金睛。

  經過多年的磨合,胡秉宸「做」得已漸自如,但他知道並非事事都可蒙混,現在終於到了一個不能「做」的關頭,何去何從,必得有個抉擇。

  三思而後,他拒絕了眼前的機會。在手中握有「尚方寶劍」的幾個男女蒸蒸日上之時,很有些大風起兮、慷慨就義的意思。

  那個拒絕,何止是對他心智、膽魄、忠誠的考驗?也是對他根基的考驗,對來自他那個家族,那個源遠流長的根基——不苛求目的(天上掉餡餅則另當別論)的放達,榮辱不驚的沉毅的考驗。

  但也不能排除「首長」和他談話時的那副坐相,那種狐假虎威的腔調,讓他覺得深受其辱。這種因素于胡秉宸的作用,並不亞於政治上的權衡。

  「情況是這樣,戚本禹同志反映對你的來歷不甚瞭解,需要清查一下……」

  不提戚本禹還好,一提,就想起戚本禹對他拍桌子的事。胡秉宸更是鐵了臉,完全不顧「首長」的話裡欲藏不藏地藏著「一箭數雕」,但也可能容他有一隙回旋之地的兇險。

  戚本禹是什麼玩意兒?竟然向他拍桌子!

  胡家那浪漫而躁動的血,在他的血管裡不可遏制地奔突起來。「首長」一下就明白了「豎子不可救」的忤逆。「那麼你承認不承認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還散佈過許多反對『文化大革命』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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