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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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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為什麼把白帆寫給他的私人信件這樣亂丟、亂放?而在白帆這些信裡,又有多少只能說給他一個人聽的、需要他通融的尷尬和隱秘?讓人不得不猜想,他的大度是真是假。 如果不是組織出於工作考慮進行干預,如果不是地下工作的秘密性質所限,如果他們不是忠誠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共產黨員,他們早就分道揚鑣了。 那場沉迷的破綻,則始於一個很小的細節。白帆像研究、破譯國民黨電臺的密碼那樣——她在這方面有著非凡的才能——對胡秉宸突發的、對交際舞的迷醉進行了破譯,果然從中找出破綻,打了一個翻身仗,她的自譴才稍稍得到緩解。 所以就難怪近二十年後,即便在四野無人的雪寰中,胡秉宸也會馬上拐人另一條小路,爬上一道小丘,在確信無人發現的情況下,去欣賞一個在風雪中優哉游哉的女人那份「野渡舟橫」的情致。 雖然胡秉宸一再對吳為強調他不會跳舞,並且在說到「跳舞」這兩個字的時候帶著明顯的嫌惡,吳為還是在與胡秉宸的一次共舞中發現,他的跳法,與三十年代電影裡的跳法如出一轍。那種耳鬢廝磨、相擁人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跳法,自一九四九年後,至「大款」這種人物登上歷史舞臺之前,在大陸中國幾近絕跡。 她在胡秉宸的舞步裡,聽到一個遙遠的回聲,在他往事之湖的深潭裡,肯定沉人過對一個女人的記憶,那女人也肯定不是白帆。 那個跳舞的胡秉宸可能很有故事。 吳為只是對他的佯裝不以為然。 其三,一九四五年下半年,抗戰剛剛結束,國共雙方還處在第二次合作的虛情假愛之中。 一方面,蔣介石想縮編部隊。抗戰八年,損失慘重,通貨膨脹,民不聊生;繼續給養四百萬軍隊,財政上負擔不起,並可以此為由,要求共產黨同時裁軍,以穩定國家財政,同時達到削弱共產黨的目的。另一方面,蔣介石不想與共產黨和談。他認為日本投降後,所有用於抗戰的軍隊、裝備,都可以轉向圍剿共產黨,所以極力破壞國共合作,製造口實,以圖消滅共產黨。 共產黨軍隊卻不足一百萬,在如此懸殊的條件下,亟須時間積蓄力量,不能打、不想打,提出開始「和平民主新階段」、成立聯合政府,從而滲入國民黨內部,出的是「和平演變」這張牌。決定打是後來的事情。 在毛澤東與蔣介石談判裁軍問題之前,中央希望在這個問題上全黨能夠統一認識。 林伯渠老在周公館召集大家討論並分別徵求意見,胡秉宸自然在列。 抱負的落實需要機遇,沒有機遇,任何偉大的抱負只能是「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機遇對胡秉宸似乎格外關照。 當時周公館周圍至少有四十多個特務,連汽車都進不去的江邊,還有胡同口小飯館裡的跑堂兒都是特務,專門用來監視周公館的活動。 可是他們從未抓到過胡秉宸。當然也不好抓,總算國共兩黨合作時期,只能繼續跟蹤,掌握更多線索,一旦需要,立即收網。 胡秉宸的本事就是什麼尾巴都能甩掉。他在周公館對面租了個小院,院子後面就是山,每每從周公館出來,直進對面的院子,穿院子,出後門,進山。這種辦法算不得希奇,甚至可以說水準不高。特務們卻始終不知道他是一個比較重要、經驗非常豐富的情報交通。 因為住在周公館外,進去述職也很不容易,談晚了就留下吃飯、過夜也是常有的事,不但多次有機會和董必武老、林彪一起吃飯,甚至還和周恩來吃過一次飯。有一次董老還邀他一起喝酒,一瓶茅臺全喝光了,直喝得二人似醉非醉,進入微醺的最佳狀態。關於這次對酌,他認為董老也有寂寞的時候。從「寂寞」的不能消亡,說明徹底丟棄某種教化是非常不容易的。 毛澤東重慶談判時,初始與赫爾利同住歌樂山蔣公館,二人各據半壁江山;如到城裡公辦,則下榻張自忠的桂園。周公館的人很不放心,認為蔣介石隨時可能做個手腳,比如說來個軟禁或是在食物中下毒,連周公館給毛澤東送點什麼東西,還要通過蔣介石的警衛檢驗。大家建議毛澤東搬到周公館。周恩來說:「大家的建議很好,我負責問毛澤東反映。」毛澤東聽取群眾意見搬進了周公館,住在二樓右手最後一間。 毛澤東人住周公館後,黨內首腦人物雲集,五行相生,陰陽相協。可人畜兩旺、相安無事的周公館,突然著了兩次火。可見哪位也壓不過真龍,毛澤東合該是那真龍天子的命。一次是辦事處招待所的幾間草房燒了起來,辦事處所有的人都跑去救火了,只有毛澤東手裡捏著一支香煙在二樓走廊上「勝似閒庭信步」,邊走邊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茅草房燒了正好可以蓋洋樓。」 二次是某天上午九十點鐘,三樓機要員燒毀密電碼時,沒等火爐完全熄滅就離開,紙灰餘燼又燃燒起來。正好胡秉宸到周公館接受任務,一頭鑽進熊熊烈火,第一個沖上三樓機要處,搶救心肝寶貝機要文件箱……他的頭髮、眉毛都燒焦了,所幸臉上沒有留下傷疤。事後,胡秉宸對著鏡子一面撫摩自己的臉龐一面想,不如留下一些無傷大雅的傷疤。 當他奮起搶救機要文件箱時,並不知道毛澤東在一旁冷眼相看。胡秉宸自詡天降大任於斯,在可能獻身的事業上一往直前,從未懷揣「作秀」的動機。多年後,人們還記得胡秉宸在煙火中橫衝直撞的樣子,一旁冷眼相看的毛澤東卻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唐宗宋祖「略輸文采」,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僅僅一個奮不顧身的胡秉宸,怎能讓毛澤東略作顧盼?——即便幾年之後,這個年輕人為尋找他的兒子幾乎喪命。 但其他領導卻對此留下深刻印象。可想而知,林伯渠老徵求胡秉宸的意見,該是水到渠成。 那一陣子胡秉宸是歡欣的,覺著終於可以了卻工業救國的夙願,又暗自揣度,他的所長也可趁此嶄露頭角,更有中央的政策為依據……一切似乎萬無一失。 他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甚至誇誇其談:「我贊成建立南北朝,我們可以據北大力發展工業,勢力強大之後,自然能通過和平演變的方式把國民黨吃掉;南方不打自滅,也可避免解放中國一戰的重大犧牲。「……還可以利用國民黨的技術力量,他們雖然集中力量擴張軍隊,但也注意工業建設,成立了資源委員會,其中大部分成員是留美學生,很有水平,並且傾向我們。抗日期間還成立經濟部,日本投降後也由資源委員會接管。還有一個兵工署,都是德國留學生……如果讓資源委員會搞建設,可能比我們搞得好,因為他們懂行,在技術方面和世界各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信息也比我們快捷,和西方的技術交流就不會斷檔,和聯合國以及西方國家的關係也不會中斷,政治上有個互相的監督……只要我們好好幹,肯定幹得過國民黨。」 雖然他為那一次談話認真考慮了許久,做了很多準備,然而事後推敲起來,還是相當幼稚,尤其「政治上有個互相的監督」之說。就在他侃侃而談的時候,情況突變。面對國民黨發動的全面內戰,共產黨不得不打,中央不得不放棄開始「和平民主新階段」以及成立聯合政府的計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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