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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這封信裡的字跡已不成形,很多話像是沒有寫,別字也多。而且每一行字都向右下歪斜得不能成行,甚至上一行字壓在下一行的字上。

  唐棣說,當她看到這封信時心裡就是一沉,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她不敢深想,她怕往深一想事情反倒成真。

  看了這封信我才知道,媽並不滿意我替她給唐棣買的這個項鍊,我忽略了媽和我一樣,唐棣每一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願望,都會是我們絲毫不得走佯的奮鬥目標。

  但我又想,幸虧我靈機一動地先買了這條項鍊,而沒有死等買只玉鐲的機會。總算讓媽在活著的時候,見到她的願望成真。這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麼!正如她在信中所說,「這樣我就完成我的心願了。」如果不是這樣,我相信這也會是她離去時的一個遺憾。

  媽,我一定還要為你買一雙玉鐲,在唐棣結婚的時候送給她,您不用擔心您已沒有錢來支付這筆開支,您一生給予我們的愛,和您為拉扯我們長大耗費的心血,足夠支付你想買的任何禮物。

  離開西直門車站鐵路工會後,就到西壩河派出所注銷媽的戶口。派出所的人說,媽去世時開的死亡診斷不能用,必須到她戶口所在地的醫院開具死亡證明才行。

  我又拿著航天部研究所門診部開的死亡診斷書,到朝陽區院西壩河門診部開具死亡證明,然後再返回派出所。一位著便衣的女士坐在齊我胸高的櫃檯後面,沙啦啦地翻著戶籍簿。我只能看見她的頭頂,所以我像盲人一樣,全憑聲音來判斷她可能對我發出的指示,並決定我該做些什麼。

  我聽見她停止了翻動,想是找到了記載著有關媽的一頁,並從裡面抽出些什麼,我立刻意識到她抽出的是媽的照片,便請求她說:「請你不要撕,把我母親的照片都還給我。」

  她一面毫不留情地撕著手裡的一小塊紙片,一面在櫃檯後面申斥我說:「誰撕你媽的照片了!」

  我當然不能繞到正如毛老人家所盛讚的、「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櫃檯後面去核對、證實我的正確。

  然後她把手裡的另一小塊紙片拋給了我。那可不就是媽的照片!

  我當時的感覺就像她把我的媽媽撕碎了一樣。

  我敢肯定這個標緻的女人,一定是個心腸十分歹毒的人,換一個稍有良知的人,都不會這樣對待他人的喪母之痛。

  我不能和她鬧個一清二楚,我怕對媽有什麼不好,儘管媽已經不在了。這些人還不是想找一個什麼麻煩,就能找出來一個什麼麻煩!

  之後我又到西壩河糧油管理辦事處,注銷了媽的糧油關係。

  我給貓咪洗了澡。想起這一兩年媽多少次讓我給它洗個澡,我老推說忙而沒有洗成,現在我就是每天給它洗,又有什麼用呢?反正當時我連媽這個小小的要求都沒有為她做多到。

  十一月七號,星期六晚上我在廣濟寺給媽放了焰口。胡容和蘇予也趕來了。這一天,北京下了近年少有的雪,雪還不小。媽算是雪路登程,普天同哀,她是往高潔的地界去了。

  我反復和醫生們探討母親猝死的原因,以便認知自己應該承擔的罪責。

  簽字之前,羅主任不是沒有警告過我老年人可能經受不了手術的打擊。我為什麼不深究下去,那是什麼意思?現在我知道,老年人的血液黏稠,血管失去彈性變脆、粗糙,加上手術後可能出現的血流動力變化,容易在粗糙的血管壁上形成血栓,導致心肌梗死。媽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什麼我當時鬼迷心竅,認為做了手術媽會活得更長、更好?對於我來說,媽哪怕只有一口氣但只要還喘著,就比沒有媽好。

  就在她去世半年後,我還對羅主任說:「當初我還不如不讓我母親手術。」

  他說:「那也維持不了多久,頂多還能維持幾個月,雖然我不能具體說出到底是幾個月。她的瘤子已經很大了,瘤子一破裂,不光是眼睛失明的問題。她各方面的功能都開始衰竭了……到了那時,你可能又要後悔沒有簽字手術了。」

  他也許是在安慰我,我也姑且這樣相信著,不然又怎樣呢?

  我從未請教他人,大手術後應該特別注意哪些事項。先生就是動過大手術的人,我也知道他手術後吃過一兩年的中藥進行調理,眼前明擺著這樣一個實例,卻沒有給媽請個中醫調理調理,只要我肯努力,一位好中醫還是請得到的。我問過一位中醫大夫,要是手術後即請中醫調理,媽是否還有救?他說,也許。

  聯繫她在醫院的幾次心慌,會不會是心力衰竭?如是,我還逼媽起來坐下的鍛煉不讓她好好休息,不是加速她的衰亡又是什麼呢?

  不過維熙的愛人(小蘭是醫生)對我說,即便是心力衰竭,也只能算是初期。從初期發展到後期,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根據媽的表現,不要說醫院,就是她也不會收媽住院的,只能讓她回家好好休息,甚至連麻地黃也不會輕易給媽服用。

  她分析,很可能是媽承受不了手術的打擊,血液動力發生變化造成凝血機制紊亂,最後形成血栓堵住心動脈或肺動脈造成猝死,和羅主任以及人民醫院張主任的分析大致相符。

  還有,媽漸入老境以後,兩隻腳上長了很大的拐骨,腳趾們因此擠摞在一起,不論穿什麼鞋都不舒服。每天需用膠布纏住腳趾,再將膠布貼滿腳心腳背,以便將各個腳趾拽回原來的位置,我常見她做如此的奮鬥,卻一次也不曾幫她拽過……手術前也曾和大夫研究,反正是要麻醉,可否趁腦手術一併將腳拐骨切除。大夫說那個手術很疼很不容易恢復,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哢叭」一聲,我突然停了下來。

  我才明白,為什麼唐棣一走媽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無所有,媽這一走,這個世界和我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女兒已經獨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護。在待人處事方面,我有時遠得仰仗她的點撥,何況還很有出息。只有年邁的,不能自立的媽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為之勞累、為之爭氣、為之出息……如今這個最需要我的人已經遠去。

  真是萬念俱灰,情緣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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