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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媽去世的消息,我還沒有告訴她,我想等到過週末,這對她會容易些。先生家的電話又沒有長途通話的服務,我必須到很遠的郵局去打國際長途,對我那時的情況來說,非常困難,而且唐棣週末肯定打電話來。

  她在電話裡興高采烈他說:「我往老家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後來才想起你們可能到這裡來了……」

  我只好不忍地打斷她:「書包,姥姥去世了。」

  她聲色俱變地問:「什麼?什麼?」

  我又重複了一遍:「姥姥去世了。」

  她那邊立刻沒有了聲音。我嚇得以為她昏了過去,因為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前幾天她還像我一樣為媽的手術成功而興奮不已,我還在電話裡跟她開玩笑:「姥姥一恢復正常就又像過去那麼邪乎起來……動不動就『哎呀……別碰我』,或是一皺小眉頭什麼的。」

  我終於能對一個訴說的人,說說媽去世的前前後後。

  想和唐棣再多說幾句,可先生一直在我身後的沙發上坐著。並沒有什麼不可讓先生聽的話,可那,不是只屬￿我的媽、她的姥姥?

  十點,瑞芳和先生陪我去火葬廠接回了媽的骨灰。我在車上打開媽的骨灰盒,看著已然變做一堆白灰的媽。心裡對她說:「媽,以後該我摟著您了。」

  先生說:「收起吧,收起來吧。」

  骨灰先是安放在先生家的客廳裡,媽前幾天還在裡面起居坐臥呢。搬進新家以後,就安放在我的臥室裡。從此她日日夜夜都和我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

  十一月四號,星期四。

  先到西直門火車站辦理媽去世後的一應手續。西直門鐵路工會的負責人還對我說了幾句安撫的話。我交回了媽的退休證書。媽退休後一直用它領取每月的退休養老金。從三十幾塊,領到一百五六十塊。一九八七年媽得了那場黃膽性肝炎,並在我們搬到西壩河以後,就由我去代領了。

  西直門鐵路工會還發給我四百二十元人民幣的撫恤金。

  我對會計說:「這個錢我會留做紀念,不會花的,能不能給我整錢?」

  她們很客氣地給了我幾張很新的大票。

  我原想祭典媽時把這些錢焚化了給媽,後來又覺得我個人沒有權力這樣安排,我得和唐棣一起研究一個妥善的辦法。就把這幾張錢和媽的遺物放在了一起。

  媽去世前這一兩年老對唐棣和我說:「我也沒有給你們留下什麼錢、什麼遺產……」每每說到這裡,就會哽咽得說不下去。

  我對她說,「你把我們拉扯大,不就是最好的遺產嗎?」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底唐棣回國探望我時,我像受到什麼啟示,想,何不把這筆撫恤全交給唐棣,這不就是媽給唐棣的一份遺產嗎,錢雖不多,卻含著媽對我們那份無價可估的愛心。唐棣也認為這個辦法不錯。

  媽曾下定決心要送唐棣一件禮物,作為她留給後代的紀念。一再追問唐棣喜歡什麼,她可以將退休養老金慢慢積攢起來去買。

  為了讓她高興,唐棣就對她說喜歡一雙玉鐲。

  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日給唐棣的信中寫道:

  「……玉鐲的購買,你和你媽都能馬上購買,不費吹灰之力。這是明擺著的。但我堅持從我每月工資中存起些給你買。我覺得這是有價子(值——筆者)的,一個老人對孫女的疼愛,我堅持這樣做,盡我點心意。請你不要拒絕。回來後(指她從美國探望唐棣回國——筆者)我把去年那五個月的工資湊到一起交給你媽,一千元。以後每月交給你媽一百四十六(可能是一百元的筆誤——筆者),我留下五十元。聚少成多。它是我將要離開人世對我後代留下點點的紀念。我沒有遺產,請你原諒……」

  又在一九九一年五月七號的信中寫道:

  「……說到攢錢買手鐲的事,每月交給你(媽——筆者)手裡一百元,到現在存起一千六百元,離買的錢差得太遠。不知我離開人世前能否完成我的心願。北京沒有賣的(我想她是指質地好一些的——筆者),我又不好老吹(催——筆者)你媽。只好耐心地攢錢。反正你媽最後給補夠買紀念品的錢(我知道媽的退休養老金不可能買一雙很好的玉鐲,就對她說,錢不夠我可以替她補上,以了卻了她的這份心願——筆者)。你們能買的起的,我覺得我積錢買有很大意義。姥姥對這些年沒照看你、從沒給你做點什麼心裡愧得很,我傷心。所以我這樣決定,買個紀念品,也是小小的安慰……」

  她從美國回來後果然開始攢這筆錢。我對她說,這樣攢法恐怕不行,因為通貨膨脹的厲害,不如她每月將她退休金借給我,到時我還她一雙玉鐲就是。她接受了這個建議,每月將她的退休養老金交給我,還在小本子上記下每月交我的錢數。那時她的視力已經越來越壞,每個字都向下歪斜著。那每一個歪斜的字裡,都飽含著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舐犢深情。寫在小本子上的這些紙片,在她去世後我交給了唐棣。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到美國探望她時,深感安慰地見她珍藏著這些紙片,以及姥姥其它的一些遺物。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出訪奧地利,在維也納見到一條難以常見的、設計精美的白金鑽石項鍊,那不僅是項鍊,還是一件品味很高的藝術品。真是只有在歐洲才能找到的品味,心裡一衝動就為媽給唐棣買下了它。

  回國以後我對媽說,這個禮物也不比玉鐲差,媽的回音卻不大熱烈。

  我在她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給唐棣的最後一封信中讀到:

  書包,從元月給你寫過信又有半年多了,沒給你寫過信,因為眼神不好。所以什麼事情都擔(耽——筆者)誤了,請原諒!

  記得打電話時談,我的護照還能用。在僅僅……(這似乎是一句沒有寫完的話——筆者)所以有機會再看你一次。其實談何容易。不能因為我而影響你。我已經把你媽累住這些年了。那是感情一時的想法,你別當真,也別和你(媽——筆者)談這件事,只要你們(這句話好像沒寫完,我想可能是個「好」字——筆者)我也死而明(瞑——筆者)目了。

  項鍊已買過了,是白金的,不太滿尋(意——筆者),但耐(奈——筆者)何!這樣我就完成我的心願了。錢也夠了。再每月支一……(看不清楚,下面的字她寫到信紙外面去了——筆者)算我的伙食費到死,有時想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

  情長話短,信又寫不清楚,真是物(可能是物字,我猜她想說的是廢物——筆者)要說的話多著呢。信寫的太亂,請原諒!祝你一切順利!姥姥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

  想不到這就是媽的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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