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四十八


  不過在我這樣說過之後,先生確實改變了態度。今年媽生日和清明那天,我們到廣濟寺給媽上香的時候,先生誠心誠意在媽的牌位前鞠了三個躬。

  有一次先生甚至在電活裡對人說:「張潔她媽死了。」

  我說:「這樣說是不是太難聽了。你能不能說『張潔的母親去世了』?」

  先生倒是很虛心,後來果然改口為「張潔的母親去世了。」

  記不得誰人說過,一個男人要是討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老婆,再不懂得溫柔也得溫柔起來,可在我們家,整個一個南轅北轍。

  先生的萬般事體,除了大小解這樣的事我無法代勞之外,什麼時候要他張過口呢?就連他打算到街口去迎火葬場的車,我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他著想,怕他累著,轉請諶容代勞。

  但在母親過世、我又身染重病以後,就卸掉了此項重任,躲進了自己的家。我沒有這個心氣了,也怕我那很不好治、發展前景極為不妙的病傳染給先生。

  媽過世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國文兄嫂和王蒙兄嫂,幾乎每天一個電話,探問我的方方面面;或想方設法說些笑話,讓我開心;或鼓勵我振作起精神,寫一部人世滄桑、世態炎涼的大書;或知我無法寫作、沒有收入,給我找點「飯轍」;或隔幾日帶些好吃、好喝、好玩的來我這裡聚聚,哪怕是隆冬臘月、朔風凜冽,他們也會帶著一身寒氣和滿心熱氣,來到我那已然沒有了媽的空巢……

  我更是沒完沒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維熙的夫人小蘭,有時半夜三更就會拿起電話和她討論媽的病情、研究媽猝死的原因,一說就是一個,半個小時;

  有個深夜,胡容突然感到無名的恐懼,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將要發生。趕緊打個電話給我,可不,那個晚上我真要過不去了;去年中秋,徐泓遠在海南,打個長途祝願我節日過得還好。又有天打電話給我,適逢我不在家,沒有人接。第二天再打,還是沒有人接,她緊張得以為我病倒在床無法起來接電話,三番五次打來電話,直到與我通上話才放了心;

  火葬場的人讓我再看媽一眼,我掀開蓋在媽身上的白布單,看了看媽的臉和媽的全身,這就是那永訣的一眼,又親了親媽的臉頰,這也是五十四年來,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肌膚相親。從此以後我們就是陰陽相隔,就連這個沒有了生命的媽,我再想看也看不見、再想親也親不著了。

  然後,火葬場的人大聲叱喝著:「走了,走了。」

  我不能怪他,他要是不呦喝,所有送葬的人就無法走出這個門了。

  人們把我拉走了。我當然得走,我不能永遠留住媽,我也不能永遠呆在火葬廠不走。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時辰,現在還沒到我呆在這裡的時候。

  從火葬廠回來後,我拿起媽昨天晚上洗澡時換下的內衣,衣服上還殘留著媽的體味。我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我就那麼抱著她的衣服,站在洗澡間裡。可是媽的體味、氣息也漸漸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撫摸著她用過的東西;坐一坐她坐過的沙發;戴一戴她戴過的手錶;穿一穿她穿過的衣裳……心裡想,我永遠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見她了。其實,一個人在五十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要比在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苦多了。我一生碰到的難堪、痛苦可謂多矣,但都不如媽的離去給我的傷痛這樣難熬。我甚至自私地想,還不如我走在她的前頭,那樣我就可以躲過這個打擊。可是我又想,要是我走在她的前頭,又有誰能來代替我給她養老送終呢?雖然我也沒有把她照料好。最好的辦法是將我以後的壽數與她均分,我再比她多上幾天,等我安排好她的後事便立刻隨她而去。要是我自己的那個時辰來到,我都會順其自然,不會下那麼大力氣去拒絕那個時刻的到來,然而,哪怕是一小點病痛放在媽的身上、更不要說走完她的人生之旅,且不說我失去她的悲傷,一想到她在生老病死的掙扎,我就感到痛疼難當。

  也許上帝是慈悲的,他不願讓媽再忍受腦萎縮的折磨,讓她在那個痛苦到來之前就把媽接走了。並且終於對媽發出一個善心,給了媽一個沒有多少痛苦的結尾,這恐怕是她一生中最順利的一件事,然而對於我卻不免過於慘烈。

  我收起媽用過的牙刷、牙膏。牙刷上還殘留著媽沒有沖洗淨的牙膏。就在昨天,媽還用它們刷牙來著。

  我收拾著媽的遺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著,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地結束了,結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還殘留著牙膏的牙刷這裡。不論她吃過什麼樣的千辛萬苦,有著怎樣曲折痛苦的一生。我特意留下她過去做過的紙樣,用報紙剪的,或用畫報剪的。上面有她釘過的密麻的針腳。很多年我們買不起鞋,全靠母親一針針、一線線地縫製;也特意留下那些補了又補的衣服和襪子,每一塊補丁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起先是媽在不停地縫補,漸漸地換成了我……我猛然一驚地想,我們原本可能會一代接著一代地補下去……

  我們早就不穿媽用手縫的鞋了,更不穿補過的衣服、褲子,我想媽一直留著它們可能和我現在留著它們有同樣的意思。

  想起這一年媽老是交待後事。她如果不在了貓怎麼辦,給誰,她認定對門的鄰居俞大姐會善待她的貓,讓我在她走後把貓交給她,總不相信我會悉心照顧它;

  又幾次叮嚀我:「以後你就和胡容相依為命吧。」

  媽,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我,有誰能和你,或有誰能和我相依為命呢?

  胡容是好朋友,可「相依為命」這四個字是能隨便相托的嗎?那是在共同的艱辛、苦難中熬出來的,就像熬中藥一樣,一定火候才能煉成結果。

  媽老是不放心我,恨不能抓住她認識的、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把我託付給他們。

  可是,不論把我託付給誰,誰能像她那樣的守護我呢?

  十月三十一號。星期四。

  早上接到唐棣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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