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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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一生都處在亢奮、緊張狀態下的,緊湊、深刻、堅硬、光亮、堅挺了一輩子的皺紋,現在鬆弛了、疲軟了、暗淡了、風息浪止了。 從我記事起,她那即使在高興時也難以完全解開的雙眉,現在是永遠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閉上了。 那雙眼睛,到現有也顯出常人少有的美。先是在大眼角那裡往上拋出一個極小的弧,然後往下滑出一道優美的長長的弧線,再往小眼角走去。最後在小眼角收勢為更小的一個弧。一般人閉上眼睛以後,僅僅是一條弧度很小、差不多就是直線的弧線。 真正讓我感到她生命終止的、她已離我而去永遠不會再來的,既不是沒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臟不再跳動,而是她那雙不論何時何地、總在追隨著我的、充滿慈愛的目光,已經永遠地關閉在她眼瞼的後面,再也不會看著我。我一想起她那對瞳仁已經擴散,再也不會轉動的眼睛,我就毛髮竦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媽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媽還給我削蘋果呢。我相信我能從無數個削好的蘋果中,一眼就能認出她削的蘋果,每一處換刀的地方,都有一個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長度,拙實敦厚;就在幾個月前,媽還給我熬中藥呢……我翻開她的眼瞼,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說,那樣媽就永遠閉不上眼睛了。 媽,您真的可以安心的走了嗎?其實您是不該瞑目的。 媽的手也漸漸地、越來越黃了。就像一九八七年她得了黃膽性肝炎那麼黃。雖然還像活著的時候那麼暖和,可我知道,這是因為我一直握著的緣故。 媽的臉也越來越黃,嘴唇也漸漸地紫了。看上去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人了。 剩下的事,就是等火葬場來接媽了。十點鐘,火葬場的人來了。他們指著媽身上的被褥問道:「這些鋪蓋帶走嗎?」 我這時才明白應該給媽鋪上更好的被褥。我怎麼什麼都不懂! 我搶先回答道:「是的。」 除了白底紅條的床單是先生早年活的舊物,其它一應物品全是我們從前購置的,所以做得這個主。 枕巾是橘黃色提花的,枕頭是哪一個我記不起來了。 被裡和棉胎倒是新的。但被面是我們從前住在二裡溝的時候買的。米色底,上有紅色圓圈套著黑色的五角框,或黑色圓圈套著紅色的五角框,我想媽帶這床被走也好,那是只屬我和她的、艱難歲月的記錄。 就這樣了了草草地把媽送走了。沒想到媽走的如此突然,而我又無法分身去為媽準備什麼。 我倒不大在意這些,我悔恨的是我永遠無法回報媽的愛了。 送媽出家門的時候,機關裡的司機小段在我身後指導說:「說『媽,您走好。』」我照著說了。這一說、這一送,是永遠地把媽送出門、永遠地把媽送走了。 去的是東郊火葬場。天氣晴好。沒想到又經過了西壩河,我們本是要搬離的地方。我本以為,給媽安排一個更好的住處,我是不會讓她再回這個人生地不熟、對媽的寂寞生活沒有多少樂趣的地方了,可是沒想到媽還是要和她曾經住過的這個地方告別。那時,天意不可違的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心裡。 從我非要媽活下去而至失敗,我懂得了「順其自然」。其實媽手術時就準備去的,雖然手術如我所願、所直覺地成功了,最後事態還是按著媽所預想的發展下去。這是我的失算。這一輩子我想做的事,沒有一件做不成功。唯有這一件,我失敗了,我敗給了媽。敗給了命,我不可戰勝命,也不可戰勝上帝。 在火葬場辦理了一應手續。給媽挑骨灰盒的時候,我都不能相信媽不在了,就是前幾天我還在商店裡給她選衣服呢。 我挑了一個最好的,希望媽在那個世界裡有一個好的住處,既然她沒能住上我主要是為她搬的這個新家。 人們提醒我給媽買了一個小花圈。可惜火葬場沒有鮮花的花圈。 「放在哪兒?」我問。 人們告訴我應該放在媽的身上。我聽話地放在了媽上腿靠近膝蓋的地方。 這時我才醒悟,怎麼連花圈都沒想到給媽買一個?不要說是鮮花的,就是紙紮的也還是在別人的提醒下才知道給媽買一個? 從來沒有給媽買過鮮花,到了這個時候,也無法再做一次補償。新中國在一九四九年後消減了平民百姓一切所謂貴族化的習俗。每每在電視上看到為迎接各國貴賓獻上的鮮花,或某位國家領導人的追悼會上,偶然有個鮮花的花圈,只覺得那真不是人間過的日子。沒想到母親去世後形勢大變,那些本有為天上才有的日子,凡人竟可享受一二。這才能經常買些鮮花放在媽的骨灰盒前,以了我的宿願。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打瞢了頭,就是不瞢頭,也沒有舉辦喪事的經驗。家裡人口太少,更無三親六故,生生息息、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從未經歷、操辦,就是媽活著,碰見這樣的事恐怕也會感到手忙腳亂。 不論新舊社會,人際關係的規則講究的都是門當戶對,有來有往。既無往,何從來?來和往要有經濟為基礎,更要有心情為基礎。媽卻一腔哀愁,百事無緒,話都懶得說,哪有精神應酬?既無錢又無緒,只有終日閉門長噓短歎。如此,生活百科予我們可不就簡陋到一無所知。 而且我也分不開身,又沒有一個兄弟姐妹,或七大姑八大姨來幫我照應一把。要不是有小阿姨和王蒙夫婦、維熙、諶容、蔣翠林以及機關同志們的幫助,我連這些也做不完全。 事後,我悔恨無窮地對先生說:「我當時昏了頭,你經歷過那麼多事,又比我年長許多,怎沒替我想著給媽買個花圈呢?」 先生說:「你又沒告訴我。」 我啞口無言。既然先生能這麼說,我還有什麼可說?我那時要是能想到讓他去給媽買個花圈,這個遺憾也就不會有了。 就像我終於從悲痛中緩過氣來的時候對他說:「這一年要是沒有朋友們的關心,我真不知道怎麼過,可是你連問都不問問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先生照樣無辜他說,「你又沒告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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