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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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門縫裡看著她出了洗澡間後牆都不扶,挺著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著往客廳走去。 等我洗完澡到客廳去看她的時候,她又變得有點怪。她提醒我說:「我的錢在褲兜裡裝著,你們洗褲子的時候別洗了。」 我說:「媽,您沒換褲子,再說錢也沒在褲兜裡裝著。」見她這麼固執地認為錢在褲兜裡裝著、而且認定會被我們洗掉的樣子,就拉著她的手走到客廳的櫥前,拉開櫥櫃上的抽屜,給她看了看放在抽屜裡的五十塊錢,「媽,您瞧,錢不是在這嗎?」 她好像看見那張錢似的應了一聲,可是她的視線根本沒落在抽屜裡,而是視而不見、直勾勾地望著前面的虛空。 見她這般模樣,我又拿起那張錢放在她手裡,讓她摸了一摸,「媽,您看。」 她又應了一聲,可還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我心裡飄過一陣疑惑,卻沒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回家以後,她像在醫院「譫妄」時一樣,老是要錢。她說:「給我點錢,我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行。」 我想媽短時期內不會獨自出門,也不可能料理家務。象徵性地拿了五十塊錢給她放在客廳那個櫥櫃的抽屜裡。 可能媽這輩子讓窮嚇怕了,手裡沒有幾個錢總覺得心虛。沒著沒落。 這種沒魂的樣子一會兒就過去了,媽又恢復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紅小豆、蓮子、山藥粥的時候,媽說:「把瑞芳給的紅棗放上一些。」我忙抓了幾把棗洗了洗放進鍋裡。 媽又說:「多放點糖。」我又囑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時候,我守著媽坐下了。這時,我又說了一句老想說、卻因為難得兌現所以就難得出口的話:「過去老也沒能抽時間陪您坐一會兒,現在終於可以陪您坐著聊聊天了。」自從媽生病以來,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寫東西的準備,以便更好地照料媽。 但是星期二給媽洗澡的時候,我凍感冒了。我怕傳染給媽,好幾天沒敢多和她接近,直到我大於正常用量的幾倍服藥,星期日才見好轉。幸虧星期日我的感冒好了,這才可以和媽在一起呆一會兒。否則連最後的這個相聚也不會有了。 我沒有對媽說起我的感冒,怕她為我著急。可是我又怕媽以為我不關心她、冷落她,把她撂在一邊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還有這麼多時候,連這樣瑣碎的事也要瞻前顧後、左思右想地難以兩全。 可是媽知道我的用心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也許媽恰恰就以為我是冷落她。那麼她離開人世時,心境該是如何的淒婉。 媽說:「我也不會說什麼。」說不說什麼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終於天良發現,想到了媽對與我相聚的企盼,終於和她偎依地坐在了一起。 我嗑著孜然瓜子,是媽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買她愛吃的芝麻南糖時一併買的。 媽去世以後,我再也不吃瓜子了。一見瓜子,就會想起那一個最後的夜晚。 她咬了一口芝麻南糖,說:「過去的芝麻糖片比這個薄多了。」 現而今,又有什麼不是「俱往矣」的呢? 但我還是感到鼓舞,她連這樣小的事情都記得,不正說明她的情況不錯又是什麼?因此我還跟她鬥趣地說;「媽還挺內行。」 糖塊又厚又硬,咬起來比較困難,媽只吃了一塊就不吃了,我當時以為她可能是怕硌壞了她的假牙。其實媽那時哪還有心氣吃糖?回到家裡的第二天,我給她剝了一些糖炒栗子她也沒吃,全給了小阿姨了?記得我還埋怨過媽:「媽,我好不容易剝的,您怎麼給她吃?她要吃可以自己剝嘛。」 媽輕輕地責怪著我:「你不應該那樣給我夾菜,讓老孫多下不了臺。」想不到這也是媽對我的最後一次責怪了。 我說:「那怎麼了?不那麼夾您就吃不上菜了。咱們吃的又不是他的飯,咱們吃的是自己的飯。」 強調這點和用行動證明這點非常重要,媽對嗟來之食有難以忘懷的痛楚,和難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這樣,媽還不往飽裡吃呢。對她來說,這到底不是自家的餐桌。 媽又說:「老孫這次表現不錯。不怎麼饞,吃菜也不挑。」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會那樣給媽夾菜了。 我倒不是和他爭食,我是怕先生這種不必謙讓的、自家人的親情,讓多愁善感的媽生出寄人籬下的傷感。我倒好說,媽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裡,就是多些客氣,也不會多餘。 看來媽對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滿意的。對於她的滿意,我自然應該擴而大之。難道我不是這個仍然肩負著各方歷史關係的家庭、轉承啟合的軸承嗎?便立刻請先生到客廳裡來坐。當著媽的面,為建設我們這個家園,我又做了一次笨拙的努力。「媽說你這次表現不錯。」 媽白了我一眼,這就是她今世對我的最後一次無言的訓斥了。寬宏大度的媽,定是覺出我這句話的不堪入耳之處了。 先生曾經身居高位,有時肚裡能撐船。畢竟惑於情愛,湊巧也能讓我三分。他沒有計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著,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閒話。 我們當時說了些什麼?記不得了。反正是每個圍坐在一起的家庭都會說的那些話。 這時我不知怎麼一回頭,看見貓咪就蹲在我背後、也就是媽對面的沙發上,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我們。後來,每當我回憶起這個時辰的情景,我都覺得它那時恐怕就知道媽的最後時刻已到。否則它為什麼那樣憂傷而絕訣地注視著媽?不是說貓有第六感覺嗎?它為什麼不會說話,它要是會說話,一定會預先警告我吧? 我走過去把它抱來放在媽的膝上。我說:「媽,您看貓對您那麼好,您也不理人家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媽出院那天我把它從老家帶過來的時候,媽顯出過興奮之外,以後她好像再沒有關注過它。 從它出生一個月後來到我們家、到媽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媽親手調製。晚上睡覺之前,媽要親自為它鋪好被褥、給它蓋好,對於我們的代勞,媽是很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媽也不允許我大聲說笑,以免影響它的休息。媽不斷檢查冰箱裡魚和豬肝的儲量,隨時敦促我進行足夠的補充。不論有了什麼好吃的,她總是悄悄地留些給它。一向為我節儉的媽,有一次甚至讓我到外匯商店給它買一個進口的貓食罐頭嘗嘗。但是被我拒絕了,我擔心它從此就不再吃中國飯,那樣的消費如何承擔得了?我很後悔當時沒答應媽的要求,雖然我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按照媽的要求去做,媽也享受不到那份愛貓之樂了。 我不是沒有覺查到媽對貓咪的忽略,但我那時還沒有這個悟性。媽不是不再寵愛她的貓咪,媽是氣數已盡、無能為力了。媽沒有解釋自己對貓咪的忽略,她只是移動起每個細胞似乎都有千斤重的胳膊,卻在落下時化為無聲的輕柔,就像星期三早上摩挲我的頭頂那樣,輕輕地摩挲著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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