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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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誰呢? 媽一面摩挲著貓一面說:「雖然我老了,可是還是活著對你們更好。」 「那當然。」我熱烈而急切地證實著她的這個結論。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確鑿地聽到我的反應,來不及對我的熱望做更多的描繪。好像我的反應越快就能幫媽一把,就能越快地把自己的熱望和力量傳導給媽。 雖然我不曾對媽準確、或不準確也解剖過我的困惑,但從她的這句話裡,我聽到了媽對我深入生命本源的知解。 媽,您當然要活下去,否則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可為的呢,一個人要是沒有什麼可為的;也就難活下去了是不是? 從她這句話裡,我還聽到活下去的願望,我想這是因為她剛才差不多恢復了從椅子上站起來的能力。 不過,也許是她對我們表達的一份眷戀? 這時她又讓我從後面托著她的胳肢窩,練習了幾次從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我真是只用了一點點勁,她就站起來了。 她說:「高興,高興,我的思想問題解決了一半。」 她之所以這樣說,肯定是因為我前幾天針對她的思想障礙,不得已地告訴她,她的腦子已經萎縮的相當厲害,並編出再不努力鍛煉腦子就要繼續萎縮下去,那就沒有幾日可活的瞎話嚇唬了她的緣故,顯然我那枉費心機的瞎話,不但沒有起到我所預想的積極作用,反倒成了她的思想負擔。 她練了還要再練。「再練練。」她說。 媽像一匹趴槽的老馬,又掙扎著站起來了。一站起來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屬我和她兩個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搖搖晃晃地站到了我們的人生起跑線上,準備再次和我緊緊地在一起,起跑、衝刺了。儘管頭一天因為她不肯再與我同行,我們還那樣地絕望過。 我和媽還是有緣,總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經緊緊地糾結在一起,根本無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災大難,都是我們一起闖過來的。沒有了我或她,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感受就是殘缺的。我怕她累,說:「明再練吧。」可是媽沒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媽已經沒有明天,我何必不讓她再多高興一會兒呢。 粥熬好了,媽吃了一大碗。說:「我就愛吃這個。」我立刻又去給她盛了半碗,盡挑內中的精花蓮子和山藥。 是不是這一碗半粥導致媽猝死于心肌梗死?要是不吃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過這一關呢? 這個晚上,媽似乎很高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強顏歡笑以便穩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給她鋪床。 偏偏是這一個晚上,我讓她開始鍛煉自己睡。臨睡前她問我:「今天怎麼個上廁所法?」 像吃晚飯時那樣,她的聲音裡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顫抖。我想了一想,卻也沒有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衝動,我怕流露出更多的關注,反而害了媽。 以後,當我在腦子裡一再重複這個細節的時候,我的耳朵裡越真切地重現這句話的聲音。每一回我都會得到重新的肯定,當時的感覺沒錯。那聲音不僅是顫抖的,也是壓抑的。 為什麼會這樣? 那時,她還剩下最後的七八個小時,一定不適得難以支撐,可又怕我誤解她是在「鬧」,便極力抑制著自己的不適。 我說:「我十二點來叫您一次,小阿姨五點來叫您一次。」 前兩天媽還怯怯地、生怕添亂地問過我:「不是說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邊,我不用再到廁所去了嗎?」 我狠狠心,假裝沒有聽見。 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回家以後,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邊,免得她上廁所不便。可那時還沒有和病理切片室張主任的那場談話。 然後就一門心思認准,只有讓她多多自理,她的腦萎縮才會有所抑制。一想到媽有一天會變成六親不認、專吃垃圾或其它什麼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懼迫得難以喘息。又見媽回家後晚上不再「譫妄」鬧著上廁所,就打消了給媽放個便盆在床邊,讓她儘量方便的念頭。 這時小阿姨說:「要不我還是陪姥姥睡吧?」 我卻沒有同意。「還是讓她自己睡吧,我們按時來叫她上廁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醫院交替陪伴媽的辛苦,特別晚上,很少睡覺。既然媽的身體已漸漸地恢復正常,就該讓她休息一些,以補償在醫院時的勞苦。 心裡倒是想了一想,應該由我來陪媽睡。但又想,從八月份給媽張羅看病以來就沒陪伴過先生,媽漸漸康復後我再不照顧一下他,他該不高興了。 果不期然,媽頭七還沒過,先生就對我大發其火。那時,我痛苦得無著無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電視,小阿姨在忙別的,我在房間裡茫無心緒地遛來遛去,無意之間走到廚房,見到廚櫃上的藥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給先生熬中藥,也許還能分散一下我的傷痛。沒想到先生卻大發雷霆:「你折騰了幾個月了……到現在,連安安靜靜地看個電視也不行……你少動我的藥!我的東西不要你動……」 我和小阿姨只有對著媽的遺像,抱頭痛哭。小阿姨還不停地哭叫著:「姥姥,姥姥。」直哭得我手腳冰涼,嘴唇發麻,幾乎沒了鼻息。其情其狀,可謂慘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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