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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小阿姨說:「我看「複方阿膠漿」上的說明,如果服後口幹可以減量。」

  我拿過「複方阿膠漿」的說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說。就說:「那就從明天起減量吧。」

  顯然我對媽如何進補還不如小阿姨經心。

  後來媽好像又漸漸地恢復了正常。這樣,我就更沒把她剛才的不適放在心上。她一邊喝著據說是對腦手術後進補有益的骨頭白菜湯,一邊指導我說:「熬白菜湯最好還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點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厲害。」

  我見媽老不夾菜,先生卻是口味很好的表現,特別對那盤炒豆腐。就拿起那盤炒豆腐,往媽碗裡撥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進了先生的碗裡。其實先生並不貪吃,就是有點挑食,不對胃口的寧肯沒得吃也不肯動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說是吃菜,就連吃飯媽也是吃個半飽。這大概是她過去長期寄人籬下的後遺症。

  要是媽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裡,心理上肯定會好過得多。我真後悔沒有讓媽住到旅館或是招待所去。

  那個裝修公司賺的真是黑心錢。裝修費用我在八月十五號就交齊了,可是因忙著給媽治病,一直沒有顧得上去照看,裝修公司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弄得十二月二十號才能進人,歷時四個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過就是貼上壁紙鋪個地板。

  這所為媽而搬遷、而裝修的房子,媽一眼也沒看著。

  新房子所處地段比較繁華,不必費很多周折媽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會感到那樣寂寞。且與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牆之隔,我知道媽早晚有一天會需要急救中心的幫助。

  一眼沒看見還是小事,在她急需搶救的時候,我們還住在先生遠離急救中心的家裡。

  我又後悔何必那麼自覺?醫生說下面還有三個等著開刀的病人,需用媽那間單人病房,我就馬上讓出病房,其實這種手術,既然能晚一天,再晚兩天也是沒什麼關係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裡扒外的毛病?總是為別人著想、為別人的利益而犧牲媽。要是不出院,當時搶救也許還來得及吧?

  吃過晚飯我對媽說:「媽,洗澡吧。」

  媽說:「哎。」

  洗澡的時候媽對我說:「我的頭髮長出來五分了吧?等到春節就行了。不用買假髮套,用不了多長時間。」

  我本來打算忙過那一陣,在媽頭髮沒有長好之前,給媽買個假髮套。

  媽的頭髮是長得很快,可是絕沒有長到五分長,但我卻說:「可不是有五分長了,您自己摸摸。」

  我牽著媽的手指,向她的頭上挪去,她翹著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頭髮,相信她的頭髮果然有五分長了。

  那一天先生家裡剛來暖氣,所以洗澡間裡還是很冷,我把水溫調得比較高,並且一直把水龍頭對著媽沖,沖著,沖著,媽像想起什麼,大有異意地「嗯」了一聲,把水龍頭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覺出洗澡間不夠暖和怕我著涼,想讓我也衝衝熱水、著點熱氣。

  自七月底以來,媽很少這樣做了,這倒不是說她不愛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時似乎就已遠去。

  我把水龍頭給媽推了回去,說:「媽,您沖。」她也就沒再堅持。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媽在世間對我的最後一次舐犢深情了。

  我發現她的手很涼,就儘量用熱水沖她的全身。其實星期二給她洗澡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的手涼了,不像從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腳也比我的暖和。我還以為是暖氣不熱的緣故,現在當然明白,這都是人之將去前的徵兆。我一面給她擦洗,一面和她聊天。「您『譫妄』的時候為什麼老叫奶奶?」

  媽說:「因為奶奶對我最好。」

  「您不說是二姑對您最好嗎?」

  「還是奶奶好。」

  我對媽「譫妄」時老叫奶奶心中頗懷妒意。心想,奶奶有我這麼愛您、這麼離不開您嗎?奶奶給過您什麼?難道有我給您的多嗎?

  其實,那是人在意識喪失、或是生命處於最危急境況下的一種回歸母體的本能。生命最後的依靠其實是母親的子宮。

  而且,不論我如何愛她,永遠也無法與情愛的攝人魂魄,或母愛的絕對奉獻相比擬、相抗衡,媽自小喪母,只能將奶奶的愛當做母愛的代償。可是就連這種代償性的母愛,她也沒能得到多少。

  雖然這樣想前想後,但每每想起媽叫奶奶的情景,我還是會譴責自己遠遠趕不上一個鄉下的窮老太太。

  我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其實也是一種反省,媽叫奶奶不叫我,難道不是對我無言的批評嗎?要是她很滿意我對她的照料,就不會想奶奶了。

  給她擦洗完後背就該擦洗腿和腳了, 我發現她的腳腕周圍有些水腫。 便問:「腿怎麼有些腫?」

  「這是昨天累的。」媽像敘述著一個既和她、也和我無關的不盡情理的故事。

  雖然只有一個「累」字,可不就是對我最有力的控訴。

  同時也明白了媽是永遠不會瞭解我寧背不孝之罪,也要她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念的苦心了。更不會瞭解我對她的這份苦愛。

  我頹喪地蹲在媽的腳前,仿佛是站在一個哪邊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間,深感自己無力而孤單。

  媽腳腕周圍的水腫也許正是整個機體敗壞的表現,可我這時又不強調科學了,而是用毫無科學根據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說法排除了我的多慮。

  該洗下身了。這時我恰好站在她的身後,我的兩雙手從她的後肩頭骨插進她的胳肢窩,只輕輕一托,她沒有一點困難就站起來了。

  我的眼前簡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過去我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會用腳尖著地,不會用腳後根著地、腿部使不上勁的原因之一。

  這更說明媽站不起來,不是指揮四肢的腦神經受了損傷,就像我說的那樣,是她的精神障礙以及我的訓練不當所致。

  媽不但松了一口氣,更是難得地喜形於色。主動地讓我一連地扶著她練習了好幾遍。

  給她洗完澡並穿好衣服之後,我對她說:「等著,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她說:「不用,我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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