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三十六


  記得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她自己還說:「我早點恢復還是好,老不走就不會走了。」那時她在醫院的走廊裡來來回回走的很快呀,人們給她鼓掌,她還說謝謝呢。

  她幾次對小阿姨說:「活著真沒意思,這麼老了還得從頭學起。」

  又說:「我這麼老了,就這麼過就行了,還鍛煉幹什麼。」

  或是:「等你們到了我這麼大年紀,就知道了。」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不過是想盡辦法讓媽健康長壽。

  我也奇怪,這些話她為什麼不對我說?也許是我老不在家,她沒機會說、或是她以為我那樣逼她鍛煉是不同情她?

  媽,您誤解了我。您誤解我倒沒什麼,但這樣誤解可就傷透了您的心,那不也就傷了我的心嗎。

  還有一天她突然似乎是對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欲言又止地說:「這手術……嘁!」

  我想她當然是對我說,但我沒有做出應有的呼應。我那時仍然認為她的感覺代替不了科學。正像我後來常聽一個朋友說的那樣,一切等科學做出回答就晚了。她去世後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意味深長。有一種悔不該當初、說什麼都晚了、只好罷手的苦絕之情。她肯定已然察覺,正是手術後,她的情況更見不妙。媽是一個大英雄氣概的人,如果不是這樣,她對手術的態度,不會這樣出而反爾。這句話,她又是只說了半句。因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這句話說完,可能還是這個下場:我不會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謂的科學、相信大夫說的:一切都很正常。甚至還會調侃她、搶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說得過、爭得過、「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手術完美無憾」的現實嗎?

  她說不過,也爭不過。

  既然她說不過,爭不過,再說感覺不好就是她的荒謬。

  有人相信嗎?

  也許她自己也沒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號,星期六。早上照料媽起床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對我說:「我今天特別不舒服。」

  我看著她安詳、寧靜、看不出一絲病痛,略顯遲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氣壯的臉,想不出她說的特別不舒服是什麼意思。而那時我還滿懷逃出劫難的喜悅,仍然固執地認為,手術以後什麼病都沒了,一切順利、萬事大吉。所以遲疑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怎樣去做。

  這時小阿姨在一旁說道:「她就是這樣,等會一再問她哪兒不舒服,她又說沒有什麼不舒服了。」

  聽小阿姨如是說,便想起手術後沒幾天,媽也對我說過:「發燒了。」給她量了一下體溫,三十六度都不到。當時以為,她說的「發燒」就像她的「譫妄」一樣,是手術後一種雖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應,其實正像醫生預料的那樣,媽果然沒能經受住手術的打擊,早從那時起就開始應驗了這個預料。

  媽去世後小阿姨對我說,還有一兩次媽也對她說:「我覺得我病了。」

  過一會兒小阿姨再問她情況怎樣,她又說她沒病了。

  這一反復出現的情況,她要是及早告訴我,或我時刻守在媽的身旁,可能就會引起我的注意,也就會及時反映給大夫,如果那樣,還會有今天這個結果嗎?

  所以媽說「我今天特別不舒服」的時候,我只是研究著她的神情。猜測著她之所以這樣說的原因,以為這又是她的錯覺。更對不起媽的是,我以為她也許在為不願自理、不願鍛煉做鋪墊,並根據這種想當然的猜測,醞釀著自以為對恢復媽的健康有好處的對策。卻連問都沒問一句「您哪兒不舒服」,更沒有對她說一句撫慰的話。

  我只對她說了一句:「胡容一會來看您。」

  她也就緘口不言了。

  難道我不瞭解媽是一個非常自尊自愛、非常不願給人添麻煩的人麼?就對自己的女兒也不願多說。如果她不是「特別」不舒服,她是不會對我這樣說的。

  正像我說過的那樣,十月十三號我讓她別「鬧」了的那番報怨,把她嚇壞了,怕我真會因此丟棄了她,同時也深深地傷害了她的自尊、自愛,到了真不行的時候,她也忍著不說了。

  尤其在她這樣說了之後,我竟沒有絲毫的反應,她還有什麼可說?雖然媽去世後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號(也就是十月十三號我那番報怨之後)媽咳嗽的時候還希望儘快得到治療,但我還是覺得她見我對她的「特別不舒服」沒有絲毫反應之後,不但隱忍了病痛的折磨,還隱忍著更多的什麼。

  她是否不忍再用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給我添亂?

  也許還有唯恐期待落空後的恐懼和悲涼?彼時彼刻,她多麼期待我的理解、我的呵護:她是真的「特別不舒服」,而不是「鬧」;

  也許還有在等待我判斷的這一瞬間,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還藏著一絲祈求;

  雖然媽去世後小阿姨告訴我,吃早飯的時候她又問過媽:你到底哪兒不舒服?媽果然說她沒有哪兒不舒服。

  那我也不能原諒我為什麼就相信了小阿姨的話,不親自問一句:媽,您到底哪兒不舒服?

  為什麼我總是相信不相干的人比相信自己的媽多?一九八九年星雲大師來京,與文壇一些朋友會面,並送在座的朋友「西鐵城」手錶一隻,因為來的珍貴,我特地留給媽戴。媽說它老是停擺,我不信,星雲大師送的表怎麼可能停擺?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來我都特別強調地對她說:「人家可是用電腦驗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說不好,再說不好簡直就是和科學作對,無是生非。在我這樣強調之後,媽果然不再提停擺的事了。媽去世後,我開始穿她穿過的一些衣服,當然也戴起了她戴過的這只表,這才發現,媽沒有錯,它果然常常停擺。我冤枉了媽。

  有時我還冷不丁地想:吃早飯的時候小阿姨果真問過媽「你哪兒不舒服」嗎?媽真說的是她沒有什麼不舒服嗎?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這些假話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譴自責地折磨自己,乾脆斷了我的念想?

  如果不是這樣,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舉,這一舉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就算小阿姨見我那時勞累過度,也不敢因此隱瞞媽的病情,她是聰明人,什麼事大、什麼事小,心裡應該有數;

  這真是「死無對證」了。

  可是,現在就算我能得到證明又有什麼用?

  而且,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對證?想來想去,不還是我自己的錯!

  當媽說:「我今天特別不舒服」,小阿姨在一旁說「她說是這樣,等一會兒再問哪兒不舒服,她又說沒有什麼不舒服了」的時候,我為什麼不窮追不捨,弄個一清二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