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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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就固執認為,媽這樣說來說去是她的錯覺、是手術後的一種反應,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鍛煉的伏筆。而不去設想,即使手術成功,難道不會再添新的病; 可是媽,您自己為什麼也不堅持和我探個究竟?這種忽而不適,忽而沒事的微妙變化只有您才體會至深。 媽去世後小阿姨還對我說,就是出院後這幾天媽還對她說過:「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做手術。」 這樣,什麼樣呢? 媽後悔了,肯定後悔了。她原以為這場大難很容易對付吧?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術前,始終對手術危險性的輕描淡寫有關? 我再沒有機會問媽了。 我也沒法責怪小阿姨,這些事為什麼在媽去世後才對我說?可是人都不在了,再說什麼也白搭。 回憶她來我家不久媽就每況愈下,媽去世兩個多月後她又離開的事實,好像她就是為了給媽送葬才來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難道不是我自己對媽有成見,把螞的一切行為都看成是她的固執和心理障礙? 媽是帶著許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給媽平反、想對她說我錯了,她也聽不見了。 她用死亡為自己做了證明。 我只是越來越相信這是真的——媽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我常常眥著雙眼固執地盯視著空中,十月二十六號早晨她那安詳、平和、沒有一絲病痛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對著那張永遠不會消逝的臉,我一遍又一遍、無窮又無盡地猜測著那張臉後面所隱忍的,和安詳、平和以及沒有一絲病痛完全南轅北轍的,她沒有說出來的一切。 「我今天特別不舒服!」 那是她對我發出的最後一次呼救,我卻沒有回應,沒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對她的呼救,我的一言不發對她是多麼殘酷!我說的是對她。我的罪過多少,可以留待餘生不斷地反省,而母親的身心在這場劫難裡所遭受的一切摧殘,無時不在撕咬著我的心。最痛苦難當的是我無法替她感同身受。 我只好不斷地猜想,她在這段日子裡想過、感受過什麼?即使我不能替她經受這場劫難,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這段日子裡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這種猜想出來的感受裡經受一遍,也算為她分擔了一些。 她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裡,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更還有,她那悲慘的一生。 可我怎能一絲不差、原樣原味地想出媽的苦情?明知這努力的無望,卻還是禁不住地去想。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來自這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點多鐘,胡容來了。 那天的風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門,可不知為什麼覺得非要來看媽不可,看來也是天意。 媽一見她就說:「我就想你要來了,我正盼你來呢。」好像有滿肚子話等著對她說。 媽去世後胡容對我說,那天她一看見媽,就覺得媽不好了。媽眼睛裡的神全散了,還有一種不勝重負的感覺。可她沒敢把這不祥之感告訴我。 我一見到胡容就對她說到媽的「心理障礙」,希望能借助她的力量也來開導開導媽。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胡容對媽說,她手術後由於心理障礙,很長時間胳膊抬不起來。 這時王蒙來訪,我就把媽交給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廳,媽就對胡容說:「我不是心理障礙,就是難,做不到。」可是剛才當著我的面她既不承認,也不辯解。她一定覺得和我說什麼也是白搭。寒心之後,只好對胡容一訴哀腸。 胡容試著幫她練習從椅子上起立的動作,只用一個手指扶著她,她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她不過就是需要有個心理上的依託。 胡容說:「您看,我一個手指扶您,有什麼力量?這就是您的思想上問題。」 媽說:「那就再練練吧。」 胡容見她每次落座時膝蓋也不打彎,與椅子距離還很高就「咚」地一聲跌坐下去,便說:「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幾次都沒出問題,說明您身子骨還很好。可是您不能離椅子這麼高的時候就往下跌坐,這樣跌坐下去很危險的。」 媽就說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彎了。 然後又對胡容說:「小月勢力眼,她對我和張潔的態度不一樣。我叫她扶我起來,她就是不扶。」 胡容說:「您別想那麼多,別怪她。是張潔不讓她扶您,為的是讓您多多鍛煉鍛煉。」 媽說:「我只是跟你講講。」 胡容又幫助她起來坐下、起來坐下地鍛煉了一會兒。 這時媽突然對胡容說:「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累了。張潔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歲還好說,她也是到了關鍵的年齡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麼重的病嗎?以後有什麼事,你們兩個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著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張潔。」 好像她那時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場(她去世後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為她去四處奔波、求醫、找藥、為她受累,她毅然絕然地決定走了。 胡容一聽她這樣說就慌了。忙問她:「您哪兒累?」 媽又說不出。 胡容又問:「您的腿累嗎?」 媽說不累。 胡容又問:「您這樣起來、坐下累,是不是?」 媽也說不是。可她還是說,她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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