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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見我那樣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的請求,媽只好忍住自己的惶恐。

  我很理解她的惶恐。她倒不是怕我的先生,她對他一無所需、一無所求。她只是不願意住別人的家,可是不住先生那裡又怎麼辦呢?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上午到病理切片室去拿媽的病理切片,以便作為日後放療的參考。病理室的張大夫一面看切片一面問我:「你母親最近是不是有一次大發作?」

  我說:「是的。」

  他又問:「你母親平時是不是養尊處優?」

  我說:「那倒不是,就是這幾年年紀大了,手腳不便,請了個小阿姨,家務事才不讓她幹了。」

  張大夫說:「你這是害了她了。你母親的腦萎縮很嚴重,應該讓她多動。她自己能做的事儘量讓她自己做,不要替她做。你越不讓她做就越是害了她。」

  他甚至談到對他所帶的研究生的態度:「我就是要常常踢他們的屁股,只有這樣嚴格要求他們,才能使他們成才,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幫助。」他這番好意,和我對如何安排媽安度晚年的某個意見不謀而合。

  媽對鍛煉身體雖然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不懈,但在實際生活中卻運用不多。為此我常批評媽,「您那是鍛煉嗎?跟演個角兒差不多,鍛煉完了您那角兒也就跟著卸妝了,聯繫生活不多。」

  那時我太不理解媽的苦心,她不是不聯繫實際,她是為了我而謹慎地活著,現在我才想起她常說的話:「我可得小心點,我要是摔斷了哪兒,不是給你添麻煩嗎?」

  看到她越來越老態龍鍾,就越發相信「生命在於運動」那句話。特別在多次給媽檢查身體也沒有查出什麼病以後,便以為只要多多運動,媽就能長壽。

  到了現在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求?只要媽好好活著,多陪我幾年,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所以逢到小阿姨不能陪她、改由我陪她走步的時候,老是覺得她那個速度起不到鍛煉的作用,便拉著她疾走,比小阿姨陪她走步的速度快多了。媽就恨恨地瞪我,可我還是拉著她疾走。她哪兒掙得過我?只好吃力地跟著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一走就走出一身汗。我覺得只有這樣對媽才好,對她說,出汗好,出汗是新陳代謝。可是我一不在,她又和小阿姨慢慢騰騰地走步了。

  為此我對小阿姨們很有意見,認為她們順著媽的意思得懶且懶,不好好完成任務,對付我。

  我對媽也有意見,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對她沒什麼好,不也就是敷衍我嗎?

  張大夫強調的不過是老年人多活動的好處,但是到了我這裡就矯枉過正,何況還有腦萎縮的恐懼在威脅著我。

  從病理切片室回來後,我就對媽誇大其詞地說:「媽,大夫一看您的切片就說您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這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今後您可得好好鍛煉身體了。」希望假借大夫的話,再往前推推媽。

  媽當然不理解我編造這些假話的苦心,對這種說法很不高興。她一輩子都在水深火熱中掙扎,哪兒來的養尊處優?腦萎縮並不見得就是腦滿肥腸、寄生生活的結果。

  中午我去附近的理髮店理了一個發,買了一個銅的枝形燭臺,想要裝點一下我和媽的新房子,我多麼急切地想要進入我為媽和我籌劃已久的日子。還買了兩斤媽愛吃的糖炒栗子,回到醫院給媽剝了一些。我看出媽吃得很勉強,僅僅是因為她不吃幾個就辜負了我的那片心。可是我並沒有深想,媽為什麼對平時很喜歡吃的栗子失去了興趣?

  下午出院以前,甲大夫、手術室的郭大夫、謝阿姨都來和她告別,媽只是對甲大夫說了一句:「甲大夫,歡迎你有空到我家來玩,我這個人不會說話,不會表示熱情。」

  我不明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為什麼神情慘淡,嘴角上牽出一絲苦苦的笑。眼睛也不看著甲大夫,而是看著別處。我回想起她從十五號臉色變得晦暗以後,和人談話時就越來越不看著對方臉,而是低頭看著地面,或是看著別處。

  和甲大夫說完這句話,她不但不再和特地前來與她告別的人們應酬,反而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出病房,扶著走廊裡的把杆在走廊裡站著。

  還悄悄地對小阿姨說:「真煩,他們怎麼還不走。」

  這很不像媽了。過去不論誰給她一點幫助、好處,她總是感恩戴德、想方設法地報答人家還來不及,哪兒會這樣對待為她進行過精心治療的大夫,以及照看、陪伴過她的謝阿姨。

  肯定她那時已覺難以支撐,哪兒有心氣顧及唯有歡蹦亂跳活下去的人,才會顧及的凡塵瑣事?

  也或許她已心存疑惑和怨尤,人們不但沒有把她的病治好,反倒可能把她送上了絕路……

  甲大夫和謝阿姨送我們上電梯的時候,我悄悄叮囑她:「跟甲大夫、謝阿姨說個謝謝,說聲再見。」

  她的眼睛帶著絕望到底的神情,直直地望著前面的虛空,既沒理會我的話,更沒按著我的話去做。

  謝阿姨拉著媽的手說:「你不會忘記我吧?你還喜歡我嗎?你不是最喜歡我唱歌給你聽了嗎?」

  不論謝阿姨說什麼,媽都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不予理睬。我還在心裡檢討,什麼事情做的不對,讓媽不高興了。

  又心想,您擔心一睡著就「譫妄」,便索性不睡的時候老拉著謝阿姨的手不讓人家走,讓人家半宿半宿地陪您熬夜、唱歌給您聽,現在,您這是怎麼了?

  謝阿姨熱情地把媽一直送進了電梯,似乎還有說不完的話,差點沒跟著電梯一起下了樓。

  這種心煩氣躁的情況,在瑞芳第三次來看望她的時候已見端倪,當時她睡在床上,我和瑞芳坐在沙發上小聲談話。她光是在床上動來動去,可能就是心煩又不好說,後來還是忍不住地說:「你們小聲點好嗎?」我以為她不過是想睡覺而已,便把聲音放得更小,可是過了一會她乾脆不客氣的提出:「你們別說了吧!」

  這在媽都是非常反常的現象。

  下了樓,先生的司機一眼就看出媽的氣色不好。說:「姥姥的臉怎麼黑了?」他多日不見媽,這個感覺自然就更加突出。

  我仍然不醒悟地答道:「大夫說瘀血還沒有吸收完呢。」

  媽卻先和他打了招呼,不過叫錯了他的姓,這也不夠正常。媽記性極好,從美國回來後,看到電視中一個說書的名角,我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媽卻脫口而出:「田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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