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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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媽一不鬧,就顯出衰敗的樣子了。 十月十五號,星期二。 上午一到醫院,就發現媽的臉色一反前些日的紅潤白皙,突然變得晦暗起來。在額上手術鑽孔的部位,還塌進一個黃豆大的小坑。 馬上去找大夫,病房裡卻一個大夫沒有。又到羅主任的辦公室去找羅主任,他也不在。可是下午三點我還得趕到新橋飯店,前天作協已安排好我到機場送意大利的那位朋友。她已經和他們團長徹底鬧翻,決定提前回國。如果我再中途變卦,可能會使她更加煩惱。 我又無知地認為媽的情況不太要緊,便安排小阿姨在我走後繼續尋找大夫,我會不斷地和她聯繫,如果情況緊要我將及時趕回醫院。晚上打電話給小阿姨詢問媽的情況,她說大夫看過了,說什麼問題也沒有。豈不知當時已是大難臨頭。第二天我到醫院後,又找大夫反映媽的情況,大夫說媽臉色晦暗是正常現象,因為手術中的瘀血還沒有吸收乾淨。瘀血是塊狀不均勻的分佈,而媽是整個面部都晦暗了。我說:「不對,她手術後臉上確實有過瘀血,但是五六天就吸收完了,臉色不但恢復了正常,而且又紅又白比手術前更好,怎麼突然又有瘀血了呢?」大夫還說是正常的。至於額上塌進的小坑,大夫也說是正常現象。護士們也這樣安慰我說,有些病人的鑽孔部位還鼓出一個大包呢!比起一個大包,一個小坑自然算不了什麼,更不必著急了。我不是大夫,連一般的醫學常識也一竅不通。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說對我媽身上那些哪怕是很細微的異常現象,果然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如今,我只能無窮悔恨地想,當時為什麼沒有竭盡全力、堅持到底地把我的疑問弄個明白?後來看到一本民俗講話,其中說到病人臉色突轉晦暗,就過不去半個月了。媽正是在臉色轉暗後的十三天去世的。我那時要是懂得這一點,媽會有救嗎?媽留給我的許多謎,只能等我也去到那個世界的時候,才能解了。確如人們常說的那樣,醫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既然我已發現,並向醫生屢屢指出要媽一命的厲害,醫生卻把它放過了,這不是媽的命又是什麼?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號,唐棣帶我在紐約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為了驗證那一次的檢查無誤,我離開美國之前的七月八號,她又帶我做了第二次檢查。回國後,我將這些檢查結果請同仁醫院的一位主任過目,她說,這個血液檢查的項目太詳細了,要是母親手術後每隔三天能做一次這樣的血相檢查就好了……她沒有往下多說。 我能明白,要是母親手術後每隔三天能做一次這樣的血相檢查,不僅她在血液動力上的變化,哪怕任何方面的變化可能早就發現了,也許早就可以採取一些措施,我不說完全可以防止後來的惡變,但至少可以說,我們努力過了。 可是媽手術後, 除了第三天晚上因Y大夫負責縫合的右側刀口不盡人意,引起大量出血,經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再次縫合,並囑我第二天一早立即帶媽到檢查科做一次CT檢查,以便確認這次出血是否回流腦膜,引起顱內血腫之外,連出院前那次例行的檢查也沒有做。更不要說每隔三天做一次這樣的血相檢查。 我深知在中國平民百姓做這樣的檢查目前還沒有條件,可是出院前那次例行的檢查呢?哪怕僅僅是再做一次CT檢查? 就算醫師沒有想到,我也應該主動提出啊,而我那時卻不懂得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母親去世後,我反復思考導致她去世的各種可能時才明白,本該做的,也許能挽救她于萬一的許多事,我們卻沒有做。現在我倒是懂得一些了,可是還有什麼用呢? 我甚至沒有追究過Y大夫的責任。 追究為了什麼?如果追究能挽回刀口縫合不好給母親造成的損傷、能讓母親起死回生的話,我當然窮追不捨,可我就是追究到天上,或是地下,母親因這刀口縫合不好造成的損傷也沒法彌補、母親的生命也無法追回了。就連這個慘痛的教訓。該記著的人也不一定記著,因為,它只是我的慘痛而已。 我不知Y大夫在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有什麼想法? 大約十六號下午,我發現媽感冒了。 在病房裡沒有找到大夫,就請護士開了一張「感冒靈」的處方。 病房和藥房的聯繫通常在上午進行,便自己拿了處方到前樓門診部的藥房去取,這樣可以馬上拿到。 媽對這次感冒相當重視,服藥認真、及時。 十月十七號,星期四。早上媽有些咳嗽,並帶有少量白色泡沫的痰液。 小阿姨問她:「要不要吃藥?」 她就說:「我想吃藥。」沒等我到醫院,就讓小阿姨去找大夫開了醫治咳嗽的處方。媽怕護士送藥不及時,還讓小阿姨到護士站察看藥房是否已按處方將藥送來?果然如媽所料,藥就在護士站的櫃檯上端端地放著,小阿姨及時取了回來。 那時她對生命還抱有很積極的態度。 我到醫院以後,又讓護士給媽開了一些治療感冒的中成藥處方。 這一天眼科大夫給媽複查了視力。 本來說好由我帶她去複查,卻不知怎麼改動了時間,因為我還沒有趕到醫院,只好由小阿姨帶她去複查。複查很不成功,媽的視力與手術前相比,甚至沒有多少改善。 我不相信這個檢查結果。 誰能像自己兒女那樣耐心,在老人們已經無奈到最瑣細的行為都需要他人輔助才能完成的情況下?何況小阿姨也不懂得如何配合醫生。 媽剛入院我帶她做這項檢查的時候,就是靠病人的眼睛隨著醫生指揮棍的滑動,口述那指揮棍的位置來判斷病人的視力、視野。眼見前面幾個病人連這樣的檢查也不曾接觸的樣子;或反應遲鈍,所答非所問的走了過場。好在不過是視力檢查,有些出入問題不大。幸虧我的態度謙卑,並善解醫生的意圖,使媽配合得算是默契,好歹把媽的視力查了個八九不離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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