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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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算平安地過去了。特護交班以前,說是要給媽換上乾淨的被單,因為被單上粘了不少媽的血。我問媽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換,她說媽用不著起來。只見她一個人把媽翻過來又翻過去的就把被單換好了。真不愧「王牌護士」之稱。那個早晨,是我記憶中一個非常明媚的早晨。九月二十五號換了一個特護,不可能老是「王牌」一個人盯著,她還有她的本職工作。下午,我發現連接道尿管的口袋裡尿量很少,心裡一驚,以為媽的腎功能出了問題。後來才發現是媽把道尿管蹬下來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這個特護是外院來進修的護士,怕是做不了什麼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鋪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墊上厚布墊,不過媽還是等於睡在尿坑裡了。 這個晚上,媽的兩雙手還是像繞毛線似的在胸前繞來繞去,我們又用繃帶把她的手固定在床欄杆上。迷蒙中媽也曾想把手從繃帶裡掙出來,但我們總是給她綁了又綁。 這一夜,也算平安地過去了。 九月二十六號,星期四。白天沒有給我們安排特護,護士長說抽不出人。完全由我這個沒有一點醫學常識的人頂班。白天還好說,大夫護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麼辦?護士站又只有一個值班護士。我一再請求護士長晚上給我們安排一個特護。 這天,媽的神智漸漸地恢復過來。我問她頭疼不疼?她說不疼。又問她頭暈不暈?她說不暈。又不斷伸出手指考問她:「這是幾個手指?」媽都能做出正確的回答。媽就不只是高興,而是興奮了。雖然她不說什麼,我卻看得出來。 比如手術後本應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經過大手術的身體也會自然調節她的睡眠。 可她居然就睜著眼睛。她是捨不得睡呀,那等於是死而復生的體味她一分鐘也不想放過,更何況她做的本是別一番準備。 晚上,「王牌護士」又來護理媽了。 幸虧是她來了。 我立刻告訴她媽睡在尿坑裡的事。她馬上就找來乾燥的褥子和乾淨的床單,甚至還有被套、枕套。為了大換臥具,我們把媽從床上抱起來,讓她靠坐在太師椅上。這時我才看出這次手術對媽的影響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癱靠在椅背上,頸子軟軟地歪著,全身都顯出在種種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中,將一切喪失殆盡後的了無生氣、頹唐和煩惱。 待臥具換完之後,媽才又睡在了一個舒適的床上。 由於前兩夜都平安無事,我想第三夜更會向好的方面發展,何況還有「王牌」特護,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我把折疊床撐在陽臺上,想要休息一會兒。 我很快就被驚醒了。 媽不安地折騰起來。 持護又是給她量血壓,又是給她量脈搏。我緊張地查看媽的全身,發現媽的刀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紮在頭上的繃帶都濕透了,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特護,她趕緊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來,王大夫打開頭上的繃帶,我看見媽左半邊刀口對接得很好,縫得很光滑,針腳很小也很勻稱。不過兩天半的時間,已經長牢了,果然如媽所說:「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長上。」 這半邊刀口是Y大夫縫的。 右半邊的刀口不但沒有對接好,縫得也很馬虎,以致刀口兩邊的頭皮向外翻著。鮮血正是從這裡的每一個針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嚇得兩腿發軟,趴在床欄上哭了起來。 這半邊刀口是Y大夫縫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媽右半邊的傷口上補縫了幾針。 如果說媽最後是因為凝血機制的紊亂,引起某個要害部位出血從而造成猝死的話,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凝血機制的紊亂呢,會不會是由於右邊傷口沒有縫好、再次出血的打擊造成的? 也許不能這樣說,但也不能不這樣說。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卻不告訴我。 我的朋友人民醫院的張主任說,這個晚上的刀口出血,無論如何是應該引起注意的、不祥的信號。 媽對王集生大夫在她頭上的操作不但沒有任何反應,反倒胡言亂語起來。 「你們要秉公辦事!我就這一個後代……」是橫下一條心血戰到底的氣勢。聽這話音,好像是我遭了什麼難,媽正不惜犧牲地為我伸張正義。即使在她昏迷狀態,為我犧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辭。世上唯有這份真情,才叫做溶化在血液中。 又說:「你還是我親生的女兒呐,怎麼就把我一個人赤身裸體地扔在大馬路上,讓那麼多人站在兩邊看我……」 「你們這是騙婚……怎麼扔給我一個紅褲衩……」 補完這幾針,流血才止往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擔心血會回流腦膜,再從刀口進入顱內。囑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檢查,看看顱內有無血腫。 血雖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時候媽的心率開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虧特護很有經驗,又把內科的值班大夫請來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內科主任。張主任聽了媽的心臟,說沒問題。護士們也說,張主任要是說沒問題,那就真是沒問題。我想既然護士這樣說,說明張主任一定是位醫術高明的內科大夫,就沒再把心率快的事放在心上。 比起媽對我的恩情,我對媽的關心太不夠了。當時我為什麼沒再追問一句:既然沒問題,為什麼心率會快呢?這難道不是一個當時最應該問清楚的問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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