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二十 |
|
一個八十老人的手術,畢竟是外科手術的禁忌。 媽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張開的。我急不可待地問媽:「您看得見我嗎?」 她點點頭。眼睛裡滿是對她還能生還、還能看到已經告別過的這個世界的感激和難以置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轉眼就會消失的謹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術前那樣混混濁濁、老淚漣漣。眼睛周圍那一圈暗紫色的紅暈也淡下去了。雖然大夫說過,只要對視神經的壓迫一解除,視力馬上就能恢復。一但這種情況真的出現,還是不能不讓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的眼睛裡卻憑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驚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點二十分,我們回到了病房。這次是病房裡的護士,和隔壁陪床的小夥子把媽從手術室的推車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媽,老怕碰傷了術後的她。 當時就來了特護,不過她沒做什麼,因為媽一直在昏睡。 媽的刀口沒有全部縫上,頭上還留有一個連接塑料袋的排液孔,用以排除術後腦中的積液。我看了又看那個已然接收了半袋鮮紅積液的塑料袋,心裡想,怎麼一下子就是半口袋了?雖說需要排除積液,可這樣流下去行嗎?接著就避開自己的眼睛,不忍、也不敢多看那個接收積液的塑料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從媽體內流出的積液,在我看來就是媽的血。我身體裡流動著的不正是它麼,當時真有一種難言的切膚之痛。 媽躺下不久,羅主任就來查房了。他立刻把放在枕下的塑料袋挪到枕上,說:「口袋的位置不能太低,否則積液就排出的太多了。」 我想我大概有點特異功能,凡是讓我心裡一蹩扭的事,最後一定有問題。 羅主任還提醒我把手術前給媽摘下的假牙戴好。 把媽安頓好以後,我就開始給媽服用「片仔癀」。手術前胡容給了一丸,我又托她買了兩丸。每丸分五次服用,一日三次。胡容介紹說,她做乳腺癌切除手術後,吃的就是這種藥。對驚厥、痛疼、發炎、感染等症狀有相當大的抑制作用。 不過服了兩丸之後媽就說:「那個藥還別吃了吧。」她這樣說,想必有她的切身體會,便馬上給她停服了。 但我覺得這藥可能不錯,媽吃了它,排出很多膜狀的、韌性很強的東西。我猜想那可能都是媽多年便結,沉積在腸壁上的有害物質。 下午先生來醫院告知,唐棣的匯款已到,和先生商議後,決定立即將支票所有權轉讓他人,以期儘快兌換到現鈔。 晚上,被稱為醫院的「王牌護士」來值特護的班。我初到醫院就瞭解了她的能力,早已私下和她約談,也特別向護士長提出請她特護的要求。見她能在媽手術後的第一個晚上值班,放心多了。媽還在昏睡之中,一夜平安無事。就是雙手老在胸前緩緩地,不停地繞著圈子,雙腳也在被子裡亂蹬亂踹。我們怕她亂抓手背上的輸液針頭,不斷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按她亂動的手,最後只好把她的手用繃帶固定在床欄上。可她還是蹬掉了腳背上的輸液針頭,也擰下了手背上的針頭,蹭得被單上都是血。幸虧特護的技藝高超,沒讓媽受什麼痛苦又把針頭紮進了靜脈血管。僅僅為了這個,除去規定的酬勞我又多加給她一百塊錢。 媽的血管本來就細,特別肘關節內側,正是靜脈注射的常規部位。年輕時做靜脈注射就很不容易,上了年紀血管發脆以後做起來就更難了。常常會把靜脈血管紮穿,注射的部位就會紅腫瘀血。 剛進醫院的時候,周護士給媽做靜脈注射,在肘關節內側找不到清楚的血管,只好改用手背上血管,但還是紮穿了。媽的手背不但腫起很高,還大面積地瘀血。當時我不在醫院,事後隔壁陪床的大姐相當鄭重地提醒我注意。 我明白那位大姐的好意,可是我沒敢追詢,這是經驗使然。這種無關宏旨的事如果件件糾纏起來,到頭來還是媽身受其害。何況周護士還有些內疚,以後再來發藥、量體溫、打針什麼的,總是找些話來搭訕。 都以為媽受病的影響,糊裡糊塗地分不清什麼,護士們對媽說話,難免像對弱智兒童。有一次周護士也這樣問媽:「你還認識我嗎?」 媽不說認識、也不說不認識,等周護士走了以後媽就爆了個冷門:「我還能不認識她!」 反過來說,要是我的手臂被人紮成這個樣子,不管後果如何,媽非先就這件事情表個態不可。 媽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黃膽性肝炎住院的時候,每天都要輸液。護士總是拖到十點以後才給她輸,每每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還輸不完,她就沒法起來打飯。而我一般下午才到,她不得不經常麻煩病友,為此媽要求護士提前給她輸液,以便趕在午飯前輸完。 護士不理會她的要求,她就來了個絕食,這才引起護士長的注意,不但提前了輸液的時間,態度也好多了。 媽手背上的大塊瘀血,是不是早就預示她的凝血機制不夠健全?我那時要是能預見這個信號帶來的後果,就不會同意手術了。 所謂特護,並不是醫院裡專有一批幹這個事情的人,而是護士們的第二職業,全靠自己擠時間幹。白天不能耽誤正常工作,晚上還要值特護的班,幾乎是三十六小時連軸轉,人是很辛苦的。 我們這位特護雖然不斷沖盹,但都能及時清醒過來,給媽量體溫、量脈搏、查看各方面的體症。儘管查下來的情況都很正常,我還是一點不敢懈怠,眼睛連眨也不敢眨地注視著媽的動靜。 按理有了特護,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覺得讓她服侍媽的大小解總是不妥,還是由我親自動手為好。 按照媽的脾氣,我本以為她會拒絕他人、包括我在這方面的服務,沒想到她什麼異議也沒有。大概到了這種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聽人擺佈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