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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如果當時我能追問一句,也許就會引起大夫更多的考慮,沒准就能及早發現媽的問題,也許就不會釀成後來的大錯。

  可能就像人民醫院張主任所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開始。

  九月二十七號,星期五。一早就推媽到CT室去做檢查。沒有幫手,還是得求助於隔壁那個陪床的小夥子,可我們兩個人還是沒有力氣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媽的頭送到指定的檢查儀器的凹槽中去。我伏身抱著媽的頭,又要使勁把媽往儀器裡挪,又怕過於使勁把握不住平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媽的傷口,或哪只腳落空一個跟頭摔下去,兩手一乍摔了媽。所以要特別注意保持平衡,並且由於這樣努著勁而緊張得渾身發抖。

  我仰起滿是汗水的臉, 懇求站在我身旁那個戴眼鏡的、 好像是姓w的大夫:「大夫,謝謝你了,請幫我們抬一抬吧。」

  w大夫一動也不動, 兩隻手瀟灑地插在白大褂的中袋裡,眼睛直直地、連回避也不回避地看著我那滿是汗水的臉。我甚至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快意,讓我不得不檢點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兒傷害過他?而他一直沒有得到報仇雪恨的機會,現在,這個機會終究來了。

  我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說點什麼只能是媽更加倒黴。好比說媽腦子裡明明有血腫,就沖我難成那個樣子,他能一個手指頭都不伸,他就敢說個沒有血腫,等等。

  我只好拼卻全力抱著媽的身子,一點一點把媽的頭往儀器那個凹槽裡挪。我擔心位置不準確影響檢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誤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動了。當時我那個心呐,真是苦透了。

  w大夫也就那樣馬馬虎虎地拍了。

  讓人感到安慰的是媽頭內沒有血腫。王集生大夫說,幸虧媽出血的部位是在腦膜切口的另一側。

  下午,媽清醒了。說她晚上做了很多夢。並且一字不差地把夢中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說她夢見有人把我拉進了一個帳篷之後,又扔給她一個紅褲權,她覺得那種情況很像騙婚,就沖上去和那些人理論,並且上訴到有關部門……

  又夢見我把她一個人赤身裸體地扔在馬路上,大夫們在馬路兩旁站成兩排,看著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馬路中央。這可能是手術給她的刺激。

  我說:「做這樣的手術都得把衣服脫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出現需要搶救的情況,說不定要在什麼部位做應急的處理,到那時再給您扒衣服就來不及了。」

  儘管做了這樣的解釋,媽對把她赤身裸體地放在手術臺上還是很不高興。她不是不高興大夫,她是不高興我。她覺得我作為她的親生女兒,竟然讓她出那樣的醜,很有些傷心。

  雖然她這是剛剛恢復神智,對進來照看她的大夫和護士,一律都能說聲「謝謝」。

  古人雲:過兮福所至,福兮過所依。

  媽的手術,和手術後的一切反應都太順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腦手術後常有的水腫、血腫、感染、發燒,媽一律全無,最高一次體溫不過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就降下去了。

  我、大夫、包括媽自己都太樂觀了,真正是樂極生悲。

  要是媽手術後哪怕發點燒,也就會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術後第五天,九月二十八號晚上,聯在媽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臨睡覺的時候她對我說,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折疊床。我就和她換了床。

  見她術後這些天一切正常,以為可以睡個安生覺了。

  可是我剛睡著就驚醒了。

  一醒就發現媽在折疊床上坐著,正要從床上站起來。我嚇壞了,她要是摔倒問題就嚴重了。我慶倖著自己及時地醒來。

  立刻讓她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並且把病床兩旁的欄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癡呆的、木愣愣的樣子。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譫妄」。這是她第一次「鬧」,還不太嚴重,以後就愈演愈烈了。

  現在回想,她的「譫妄」也和別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說來,別人的「譫妄」,術後當天晚上就開始了,她卻發生在術後的第五天。

  不過其它方面的情況很讓人感到鼓舞。便結的現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食欲;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啞了;也不昏睡……終之,手術前的一切病狀似乎都消失了。

  她一撤銷了輸液,馬上就想吃東西。術後第一次正常吃飯,就吃的是瑞芳送的廣式稀粥。

  那天瑞芳走後我問媽:「您想喝粥嗎?」

  她興意盎然他說:「我早就想喝了。」

  「那您怎麼不早說?」媽有了食欲,就是恢復健康的徵兆。我們苦盡甘來的時候到了。

  「人家還在這裡坐著,我怎麼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來的東西呢?」

  媽,媽,您總是這樣顧全臉面,委曲著自己,您還是個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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