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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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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陡,上下很便當,樓梯還挺寬的。還有電梯,您願意坐電梯或是願意走,都行。」 九月十九號,星期四,我最後簽字同意手術。 手術訂在九月二十四號。我默念著這幾個字的諧音,心裡淨往好處找補地想:這就是說,媽至少會活到九十二歲才去世。 手術方案有過反復。 原定的手術方案是經蝶。如果採取這個方案,手術時媽的頸椎就要後仰九十度。這對老年人很危險也很痛苦,所以需要全麻,而全麻又容易造成老年人的死亡。這是一。媽的瘤子又大部分長在蝶上,如果經蝶並不能將瘤子完全取出。這是二。 最後還是決定開顱。 甲戈大夫和王集生大夫都是多次做過這種手術的主治大夫了,但是他們一再對我和媽說,「為了老人的安全和讓老人放心,手術由羅主任親自主刀,我們在旁邊做他的助手。」 我很明白。也很感激他們的這份心意。但凡有些真才實學的人,誰願意甘敗下風? 甲大夫向我說明了手術方案。半麻醉,加針刺麻醉。加鎮靜催眠。由於老人對痛疼的反應不很敏銳,這個麻醉方案通過手術估計沒有問題,而且比全身麻醉安全多了。甲大夫還建議,術後不必住到監護室去,那裡雖有機器監護,但是一台機器看六個病人,萬一護士不夠經心,還不如就在病房給媽單獨請一個特護。媽住的又是單人病房,很安靜。只要媽那邊一進手術室,病房馬上就進行消毒。這樣護理起來可能比監護室還好,手術當晚由甲大夫值班,發生什麼問題自有他在。 我覺得他考慮得很周到,便決定按他的意見辦。 決定手術後的這段時間裡,媽還不斷給我打氣:「我的皮子可合了,肉皮上刺個口子,不一會就長上了。」 我接受了媽的鼓勵,因為我怯弱的心正需要這種支撐。 媽的皮子確實很合,可是我們都想得太簡單了,在腦子上動刀子和在肉皮上刺口子怎麼能同日而語。 九月二十二號星期日是中秋節。我和媽兩個人難得地在一起過了這個節。要不是媽生病住院,我還不能這麼明正言順地同媽在一起,過上這麼一個實在是算不了什麼節的中秋節。 自從再婚以後,每到年三十先生和媽吃過年夜飯,就把媽一個人撂下,陪先生到他那邊去住。 也設想過媽和我一起到先生那邊去,或先生在我們這裡留下來。可是媽不肯到一個她覺得不方便的地方去和我團聚,先生也不願意在一個他覺得不方便的地方留下來,我又不能劈做兩半。 最後還是自己的媽做出犧牲:「你還是跟他到那邊去吧。」 我只好陪著先生走了。並且自欺欺人的想,反正大年初一一早我就會趕回媽這邊來;好在媽對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還有興趣……她該不會太寂寞吧? 我想媽懂得我的心,就是我不在她身邊,她也知道我愛她勝過他人。 我終日為他人著想,卻很少為自己的媽著想,老是覺得「來得及,來得及」,媽的日子還長著呢,好像媽會永遠伴隨著我……我甚至荒謬地覺得,媽還年輕著呢。雖然我知道誰也不會永遠活著,但輪到媽身上卻無法具體化。 所謂的為他人著想,不過是犧牲自己的媽,為自己經營一個無可挑剔的口碑。我現在甚至懷疑起一切能為他人犧牲自己親人的人。 可是媽先走了,想到那許多本可以給媽無限慰藉,歡愉的、和媽單獨相處的時光卻被我白白地丟棄了,那悔恨對我的折磨是永遠平息不了的。 更多的時候,我會懷疑起來,萬一我想錯了,萬一媽不懂得我的心呢?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甚至想到魯迅先生寫的「阿Q」。在強者面前微笑,在弱者面前逞強的勢力、自私。 媽雖不是弱者,卻因愛而弱。在這人世間,誰愛得更多,誰就必不可免地成為弱者,受到傷害。 每逢佳節倍傷情,可能是我和媽的一個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的情結。 本來人丁就不興旺,更沒有三親六故地往來。從幼年起,就跟著媽住她任教的小學單身宿舍。在食堂開夥,連正經的爐灶都沒有一套。饞極了眼,媽就用搪瓷缸子做點渾腥給我解解饞。一到年節,看著萬家燈火,就會倍感那多盞燈火裡沒有一盞屬我們的淒涼。我們那個家就更顯得家不成家。少不更事的我還體味不深,就是苦了媽了。 漸漸地就不再枉存,或說是妄存過節的想頭,不管人家怎樣地熱鬧,我們則關起門來,早早上床、悄悄睡覺。 後來發展到三口人的三世同堂,還有了帶廚房廁所的單元房,像個家的樣子了,也有了過節的興頭。可是,自從那年節真正的彩頭、第一代人的心尖、第三代人唐棣出國以後,又剩下了兩口。這比沒有過三口人的鼎盛時光更讓媽傷情。而我再婚以後,一到年節,簡直連兩口都不口了。媽一個人守著普天同慶、鞭炮齊鳴的年夜該是什麼滋味?! 我陪著先生走是走了,可心裡連自己也不知道地就給後來埋下許多解不開的情結。凡是媽為我做過的、犧牲過的一切,在她走後都無限地彌漫開來,罩著我的日子。九月二十三號,星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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