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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她不提,是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為了安定我的心。因為她一提就等於「提醒」我,這一回她可能就活不成,否則為什麼叫唐棣回來,那不是要和唐棣訣別又是什麼,這一來可不就捅破了她和我都在極力掩飾的悽惶;

  她不提,是怕我為難,她默默忍受著,這,也許、可不就是、真的,死別。

  可是她不提不等於我不想。我真的為了難!

  這個時候她一定非常想見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給媽叫回來,可又怕嚇看她,那不等於告訴她,形勢險惡,凶多吉少。否則為什麼驚動唐棣,這會不會給媽造成壓力?而任何思想負擔都可能削弱她闖過這一關的力量和勇氣。今天也許還活著,我還能天天看見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來,萬一大事不好,我一定會為此而追悔無窮。儘管這是媽永遠不會說出口的願望。

  唉,實在想不出一個兩全之計。……

  當我後來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號媽寫給唐棣的這封信的時候,方知媽在活著的時候就想到了我們如今的悔恨,並早早為我們如今的悔恨開脫了我們的責任——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萬別回來,你回來也拉不住我。冒著坐飛機的危險何必呢。只要你聽姥姥的話,別回來,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我儘量甩開這些憂慮,寄希望於我的直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媽的手術一定成功。

  手術確實成功了,可媽還是帶著沒和唐棣見上最後一面的遺憾去了。

  我對媽確實太殘忍了。

  我何曾孝順過她?!

  唐棣倒是常來電話詢問媽的情況。

  唐棣才是媽的一劑靈丹妙藥, 就像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號給唐棣的信裡說的那樣,「聽了你的電話後,像吃了靈丹妙藥,心裡多麼愉快。多大的安慰呀……書包,我是多麼愛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勁,否則還有什麼意思……」

  我這時變得非常唯精神力論。幾乎每天都對媽說唐棣有來電話,殷勤地、真真假假地報道著有關唐棣的消息,為的是讓她知道我們對她的眷戀,她也就會更加眷戀這個世界,這不都能增加她和死亡鬥爭的勇氣?

  每每我向她轉述唐棣的電話時,她臉上的皺紋就舒展開來,那不僅是深感安慰的表現,還包含著別人無法攀比的滿足——她不再像從前一個人拉扯我苦鬥那樣哭天不靈、叫地不應。在她生病的晚年,兩個那麼有出息的女兒在為她牽腸掛肚。

  這兩年她常說:「我這個小老太太,怎麼生了兩個這樣的女兒?」

  言語裡滿是苦盡甘來的況味。還有對自己居然創造了這樣兩個人的自得。

  她所謂的「這樣」的女兒,就是她常對胡容說的「她們都很爭氣,我再受多少苦也是值得的」女兒。

  當然也有一些迷惑。自己那樣一個忍氣吞聲的人,怎麼生了兩個這樣不肯忍氣吞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

  她把唐棣也算做她的女兒了,她是完全有權力這樣說的。

  我告訴她,唐棣找到了新的工作,這家公司在中國開有工廠,她可以借工作之便經常回來看看。

  媽滿意地說:「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一切都按照我們的願望實現了。」

  「唐棣說她年底回來,您手術完了再把身體調養好,等她回來,她要帶您吃遍北京的好館子。」

  她去世後小阿姨對我說,我對媽說的這些話,媽都如數家珍地對她重複過。

  我又儘量找些討媽喜歡的話題。

  「媽,瞧您生病也會揀時候。秋天正好做手術,天也涼了,不容易感染,躺在病床上也比較舒服;我才五十四歲而不是六十四歲,完全有能力來支撐這場手術;我手頭上的稿子也全清了,無牽無扯,正好全力以赴;趕巧宋凡同志能幫上這個忙,不然誰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住進醫院;您每次病好出院都能住進一個新家……」

  或是談媽的寵物:「您的貓可真行,那天它吃食的時候腦袋一甩一甩的,我想,它在幹什麼呢?仔細一瞧,它在吐饅頭丁呢。原來它把饅頭上的魚和肝嘬完後就把饅頭吐了。」這時,媽臉上就會漾出些許的笑意。

  或是談我們未來的日子,「咱們新家的地理位置相當好,離前門、西單都很近。比西壩河熱鬧多了……」

  「樓下有街心花園嗎?」媽很關心這個,因為她每天得到街心花園去散步。

  「有個小花園。不過我還給您個任務,每天讓小阿姨陪您到前門法國麵包房去給我買個小麵包,不多買,就買一個。這樣您就每天都得去一趟。既鍛煉了身體,也等於上街看看熱鬧。咱們家到那個麵包房還不到一站地,按您過去的運動量,走一趟沒問題。」我得說是給我買麵包,我要說給她買,她就沒有那個積極性了。

  「過馬路也不用愁,剛好樓下就是地鐵的通道,反正有小阿姨扶著您,上下地鐵通道沒問題。」

  「新房子的樓梯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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