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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可是,不讓女人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氣、服侍的男人,上哪兒找去?

  她去世後胡容對我說,她十分不滿地對胡容說過:「我都不讓她生氣,可是別人倒老讓她生氣……」她說的這個別人就是我的先生,縱觀世上的夫妻,哪兒有不置氣的呢?

  過去媽是很愛「參政」的。並把她的「參政」叫做「提醒」。從我的寫作,到結交的人等;到往來的應酬;更不要說是戀愛結婚……有些意見我從未認真聽過,有些意見乾脆不聽,為此我們常常發生摩擦。

  其實好的「參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處事不慎、招災惹禍、吃虧上當。說到底,媽的「參政」是對我的守護。她老是不放心,總覺得我頭上懸著一把利劍,那把劍隨時都會掉下來紮在我的頭上。她得時時守護著我,按媽的說法,也就是「提醒」著我。

  「提醒」一次兩次還行,時時「提醒」,我就煩了。一煩,就會和她嗆嗆起來。一嗆嗆,就免不了生氣。我老是對她說:「媽,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雖然我們常常爭吵,可我知道媽是為了我好。知道她是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能採納她的意見,甚至沒有採納過她的意見。

  我們從美國回來以後,我發現媽有些不同。怎麼不同?我也沒去深想,聽了胡容的話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參政」了。

  過去可不是這樣,她的「提醒」有時真讓人火冒三丈。

  為什麼她不再「提醒」我了?

  雖然她沒有做過解釋,我現在猜想,很可能是因為我把她接到美國,讓她和日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場的唐棣團聚了幾個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況以後我還要帶她再去美國,她欠我的豈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棄看望唐棣的機會,卻又時刻都在想著如何報答我的這份情義。

  她怎麼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豈止「含辛茹苦」一類的字眼所能容括?我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給她,她也是受之無愧的。我用得著她的報答嗎!?

  但是愛女莫如母。雖然我無法對她說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負擔,不然我就要崩潰了。而對我最現實、最好的報答就是別讓我生氣,別給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負擔。一點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給我增加精神上的負擔,還要想辦法讓我高興一點。這從她寫給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媽去世後,唐棣把它們的影印件寄給了我。

  由於視力日衰,後幾年她給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裡都表達了對我精神狀況的憂慮。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號的信中寫道:「……在電話中談到我去看你,這是我最希望聽到的話題。你離開我已經兩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馬上見到你。這是我最後的寄託,以後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現實生活中有很多難辦的問題。如果我去到你那裡倒不十分難,買張機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想你媽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麼多痛苦的負擔和壓力,把她丟下(儘管是幾個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惱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決心……

  希望你勸一勸你媽,她有時想不開。事情已經如此了,就得想開。我真怕她神經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號的信中寫道:「……等你以後有了工作,有了經濟基礎,有了住房,我身體又沒什麼病,看看你媽媽情緒好些,我一定去看你一次。以上這些問題我都掛念,尤其你媽,我走後她一個人在北京……再一想我已經是快八十歲的風燭殘年了,我還能活幾年、感到很矛盾……「你媽五月二十號左右去美國,你們倆好好呆一個月吧,你勸勸你媽,別那麼過於好生氣,那樣,只有摧殘自己……你媽現在精神好像有毛病,一件事沒完完了地說,脾氣特大,我真擔心……」

  一九九0年八月六號的信中寫這:「你媽回到北京以後,由於心情不怎麼愉快,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復發,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說這種病怕受刺激,我們都應該想辦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時間能給她多寫些信,找她願意聽的事情說。姥姥嘴笨不會說什麼,她有時急了說些話不對,這是病態,我們應該原諒她,這不是她的肺腑之談。有人說更年期的病有時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號的信中寫道: 「生活的擔子夠她嗆的,我不能幫她的忙,反而累著她。我過意不去。我什麼忙也不能幫她,她真可憐,精神老不愉快。我隨便說說,你別往心裡去,也不用說我給你寫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號的信中寫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時發脾氣。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捨不得吃,給我和老孫吃。有時我很難過,花她的錢大多了……」

  正像她在信中說的,為了讓我高興一點,她甚至放棄了對我的守護。免得她的「提醒」與我的意見相左,從而使我心情不快或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雖然我們吵過就算,但她也不那麼幹了。

  她不「提醒」,不等於她想像中的,懸在我頭上的那把利劍就不存在,它時時都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可是,既然她已經決定不再讓我生氣,她就只好咬緊牙關不吱一聲。

  對我和唐棣的愛,簡直把她的心撕成了兩瓣。

  她並不知道,我雖然不聽她的意見,不滿意她的「參政」,可是我卻需要她的「參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我振作精神,繼續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開這個話題。可是她又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也成人了,書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沒有什麼牽掛了。」

  她果真沒有什麼牽掛了嗎?其實何曾放心得下。說她沒有什麼牽掛,實則是要我別牽掛她:她去得無恨無悔,花開花落自有時地無可遺憾、也無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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