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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實在並不孝順,我只是非常愛媽而已。

  愛和孝順是兩回事。孝順除了犧牲、奉獻,還有很多技術環節上的問題。

  那幾天我不斷去找陳教授諮詢。

  「羅主任說,我母親的腦子已經軟得像豆腐渣了,手術時難免要把腦子托起來。這一托可能就會把腦子托出兩個窟窿。」

  陳教授說:「一般說腦軟化,並不是腦子軟了,而恰恰是腦子硬化的意思。怎麼能捅出兩個窟窿呢?再說額頁托起的時候,是用墊了很多棉條的板子往起托,而不是用兩個手指去托。」

  「聽說額頁托起後會損傷大腦,手術後可能會變成什麼意識都沒有的植物人?」

  陳教授回答說:「兩個額頁同時托起也許有這種可能,你母親的手術只需托起一側額頁,而且又是右側的額頁,更不會有那樣的危險。」

  「要是不手術呢?」

  「不手術最後瘤子會破裂。出血,除了失明還會造成卒中,從而影響生命中樞,那時再到醫院急診為時已晚。碰上一個對她病情不甚瞭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辦了。她現在的這些病狀,實際上就是垂體瘤壓迫植物神經造成的後果。」

  而羅主任說就是手術成功,也只能解決失明的問題,對解決媽現有的病狀毫無意義。她合同醫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說,手術只會加重腦萎縮的症狀。

  我想他們的意思是,對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來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冒這個風險?醫生們又何必為一個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留的老人大動干戈,如果手術失敗,甚至還得搭上自己的聲譽。

  難得陳教授如此直言。

  這期間,什麼時候聽到、想到手術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隨時就去找陳教授諮詢。在陳教授的啟發、開導、幫助下,直到我這個腦子再想不出什麼疑問,才對甲大夫說,我考慮手術。

  事實上,對於命運,人如何能考慮周全?人,更不要說我,要是能考慮周全,媽就不會沒命了。

  決定手術以後,我又開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許這就是我和媽最後相聚的時日了。媽入院後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廁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難以入睡,各種各樣的煩憂立刻又會在我的腦子裡頻率極快地跳進跳出,所以體力消耗很大,有些晚上不得不讓小阿姨來頂替我。九月十七號,星期二。

  吃過晚飯,將近七點鐘的樣子,媽突然對我說:「咱們倆坐一會。」

  和媽相依為命五十多年,不論情況多麼險惡,媽從沒有對我這樣說過:「咱們倆坐一會。」

  我做出什麼異樣感覺也沒有的樣子,把沙發拉到她坐著的太師椅前,靠著她的膝前坐下。我握著她的手,先聲奪人地想些使她開心的話題。

  「唐棣說她明年結婚,請咱們去參加她的婚禮。我要給您做一套緞子服,上身是中式短襖,下身是到腳腕的長裙……

  為了滿足媽四世同堂的願望,本不想結婚的唐棣決定一九九二年為姥姥結婚了。

  雖然我們常常與她的意見相左,但真到決定大事的時候,基本上還是以她高興或不高興為原則,如果她不高興的事我們勉強做了,總覺得是個缺陷,即使我們得到快樂和幸福,也覺得不完滿。

  這是媽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過去,媽一定會問長問短、高興地笑起來。可是這次媽卻沒有顯出絲毫的興趣。

  我又接著熱熱鬧鬧地說下去。說著、說著,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沒人了,你要吃得好一點。」

  她不說「誰」跟前沒有「誰」了;她也不說「誰死了」她說「跟前沒人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明白了這樣的時刻,不論我怎樣做,都不可能讓她不去想那即將到來的背水一戰。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術臺,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

  我體會到了心如刀絞的滋味。我甚至也聽見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時的鈍響。

  很不風雅。「吃」在我們的一生中,幾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負擔。

  過去媽老是為我們怎麼才能吃飽而憂心,這幾乎就是我們家的苦鬥史。

  所以媽要叮嚀的,首先還是這件事。

  我和媽也總是為了「吃」而吵架。

  我規定她必須吃的東西,她老是捨不得吃,老想省給我、留給我。就算不是省給我、留給我,也還是省著、留著,直到留壞了、留爛了,她還是留著。也許是窮慣了。我到現在也不習慣自己和媽、和女兒享受一個水平的待遇。唐棣沒有出國以前,這個問題還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們共同的重點保護對象。唐棣走後,她就變成了天字第一號,先生是第二號。

  回想我這輩子跟媽吵的架,基本兩大類。一是不聽她的話,淨跟她不滿意的男人戀愛、結婚;再就是讓她吃好,她老捨不得吃。

  其實媽並不想包辦,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對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為之受累、受苦、受罪,讓我生氣、要我無窮無盡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一號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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