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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媽說:「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媽來充當我們這個家的主心骨。

  我拉著她的手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剛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正巧甲大夫出來,我們便站在走廊裡談話。

  媽的手在我的手裡劇烈地抖動著,在這抖動的顛簸中我慌亂地迷失了心智。我迷亂地牽著她的手,像牽著一根系在我和媽、或是媽和這個世界之間的,不論怎樣小心翼翼、也難保不會隨時飄揚而去的遊絲。

  身材矮小的媽仰著頭對甲大夫說:「我不願意那樣活著,我堅決要求手術。」她的聲音不大,但頭腦清楚、咬字清晰。從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結果,就在那一瞬間,我心慌意亂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媽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淺、自尊自愛的老夫人。我什麼時候才能像她那樣面對人間的萬千風景?

  她穿著唐棣在美國給她買的中間開口的黑毛衣,這件毛衣媽去世後唐棣又要了回去,時常穿著禦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樣,需要尋找一種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覺。貼身是一套我們從美國回來後新給她買的睡衣。要不是因為住在醫院,我從家裡給她拿什麼她只好穿什麼的話,這些衣服她還捨不得穿呢。她老是存著,攢著,準備再到美國去看唐棣的時候穿。不過自從她住進醫院以後,就再也沒有表示過任何意願。有了一種萬事皆空的超脫。

  走廊裡的燈光如此昏沉,一種離我雖已渺遠卻永遠不會忘懷的、關於燈光的記憶在我心裡湧動起來。

  我們的苦情為什麼老和這種燈光聯在一起?現在,它又來了。像過去一樣地擠壓著我們。在它的擠壓下,媽顯得更加矮小、老邁,也更顯得孤助無援。想必我亦然。

  甲大夫說:「我們會考慮本人的意願。」

  媽聽了以後,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說:「謝謝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親人了。」

  媽為什麼對甲大夫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親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託付給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亂的我負起托靠大夫的責任?還是說,從此以後,她的命運就緊緊地和甲大夫連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動情他說,「你也是我的親人了。」跟媽一起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常以為媽是膽小怕事的人。從記事起,就老是聽見她說:「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別讓人家聽見。」到了生死關頭,卻見到了媽所不為人知,甚至也不為我知的大勇。

  媽去世後小阿姨對我說,手術前她問過媽:「姥姥,做手術您怕不怕?」

  媽無謂地說,「不怕,一點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這真是個太傷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問。她怎麼能這樣問媽!

  我從不敢、不忍問媽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撫慰媽一句話。我怕那會給媽增加更多的壓力,懵懂中我還覺得,這樣避而不談似乎就可以躲過這場大禍,可我還是沒能躲過。

  其實媽對疾病還是相當恐懼的,記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總以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進一步檢查確診的時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後,就悄悄地坐起來拿塊饅頭一口口地嚼咽,以試驗她的食道是否已經堵塞,她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用棉被捂著自己的嗚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饅頭的。

  她對疾病的恐懼倒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更不是留戀人間的榮華富貴。我們的生活何曾榮華富貴?一九四九年以後算是有飯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會主義的鹹菜,直到我有了稿費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經心滿意足。特別在搬到西壩河以後,暖氣燒得很熱,不像在二裡溝住著的時候,一到冬天房間裡冷得連毛衣,毛褲、棉襖、棉褲,大衣、圍巾、口罩都得穿齊戴好,那還凍得媽渾身直抖。她不只一次拉著胡容參觀西壩河的房了,說:「你看多好啊,比起過去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她老說:「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麼辦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對她的依傍,沒有了她,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依靠的呢?在我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生裡,不論誰給我的支撐,都不能像她那樣的窮其所有,都不能像她那樣無時無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為了我們才分外愛惜生命、恐懼疾病的呀。

  當時我僅僅以為她是怕我為難,以她老邁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擔了自己手術的責任。

  其實她堅決要求手術還有無法衡量的大愛在裡面——但她覺得再不能呵護我,不但不能呵護,反過來還可能成為我的累贅的時候,就寧肯冒著下不了手術臺的危險,也不願那樣活著連累我。

  回到病房以後,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似乎又進入了精神麻木的狀態。我還暗暗地想,幸虧她的精神已漸麻木,否則這生離死別的痛苦給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術後的一天她突然對我說:「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裡好難受啊。」

  原來她心裡什麼都明白,她不過是強忍著自己的悲傷,免得再增加我的悲傷就是了。 

  這一生也算碰到過不少難事,但都沒有像讓媽接受手術、還是不接受手術讓我這麼作難,這麼下不了決心。

  為此我將身比身地問過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們自己的母親,這種情況下你們同意、還是不同意手術?」他們的回答都是「不同意」。這更增加了我的猶豫。

  天壇醫院的老專家、陳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綜合二病房,等做換胯關節的手術。見我急得團團亂轉,既無臨陣的經驗,又無人可以商量,更沒人可以幫著拿個主意很是同情。他看了媽的片子、瞭解了媽的病情後主動對我說:「實話對你說,醫生既然肯做手術,就有相當大的把握,否則他是不會同意手術的。哪個大夫願意病人死在自己的手術臺上?當然他要把醜話說到前頭,萬一將來出了問題,免得病人家屬糾纏不休。我的意見你還是簽字吧,再不手術你會後悔的。這是你母親最後一個機會了,現在她的身體條件還好,大夫對她的病情也比較熟悉,羅世祺主任是國內這方面手屈一指的專家。要不是看你這樣孝順母親、愛母親,以至讓我感動的話,我作為這個醫院的大夫,是不該給你出這個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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