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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又說:「老年人的腦子,軟得都像豆腐渣了,手術中需要把額頁托起,這一托,也許就能把腦子戳出兩個窟窿。

  「麻醉這一關也很難過,很可能就醒不過來了;抬起額頁的時候,也可能對大腦造成損傷,手術完了人也許就沒意義了……當然,在腦外科手術中,切除垂體瘤手術算是最小的手術了,和普通外科手術中的切除盲腸差不多。你要考慮好,如果你堅決要求手術,我們還是可以給她做的。」

  我立時心亂如麻:「如果不做手術還能堅持多久?」我當然首先想到的是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日子。

  他說:「一兩個月吧。」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了下來。世界上還有什麼打擊比這更為沉重?當你知道你所摯愛的人還有兩個月就要與你訣別的時候。

  媽去世後我向他多次探詢過可能造成媽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談話中才知道他說的「一兩個月」指的是媽的視力。

  造成這個誤會是我的怯弱。我聽了他的話之後就被嚇住了,連追問一句的勇氣也沒有:一兩個月究竟指的是什麼?

  既然媽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而手術這條路也許有希望挽救媽的話,我為什麼不背水一戰呢?

  這個錯誤的理解,也是後來下決心手術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安慰我,又說:「也可能是一兩年。不過不做手術也沒有什麼大關係,頂多就是失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屬談判手術問題時的套話。這也難怪,見我那樣提問,他的回答只能模棱兩可。萬一將來手術出了問題,我要是賴上他們怎麼得了。我說:「您這麼嚇唬我,我不敢簽字了。」他問:「難道你沒人可以一塊商量商量嗎?」我說:「沒有。」甲大夫在一旁說:「她只有一個女兒,還在美國。」我不是沒人可以商量,朋友們、還有先生,都可以提出他們的建議,但是大主意還得我自己拿。問題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間闖蕩了五十四年也從沒感到、或者不如說從不在乎的孤獨,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襲上我的心頭。就在那一瞬間,我懂得了什麼叫孤獨!它一上來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讓我生出無法抵擋的恐懼。

  「看來我只能和她本人討論這個問題了。」

  羅主任說:「你怎麼可以和病人談這個問題呢?」

  我說:「我媽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媽討論還能和誰討論?誰讓媽生了我這麼一個到了這種節骨眼上,還得讓她自己來拿主意的女兒呢?不但不能像一般人在這種時候常做的那樣,對病人隱瞞起真情,讓病人情緒穩定以利治療,反倒讓她自己拿起筆來,在吉凶難蔔的生死簿上給自己畫個鉤。

  我不能老在醫生辦公室裡哭個不休。我得趕快找個地方先把無法收住的眼淚排泄一下,不然我就沒法回病房去見媽。我拿起母親的核磁共振片子,說了聲:「謝謝大夫。」就走出了醫生辦公室。

  我料到媽會在醫生辦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見我眼睛裡的淚水,那就什麼都明白了。所以出了醫生辦公室的門,我頭也不回地順著走廊向綜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眼角的餘光向後瞥了瞥,果然見媽站在她的病房門口等我。

  我沒走幾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閃念,是不是應該拔腳就跑?可是那和讓她看見我眼睛裡的淚有什麼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見了我的淚。

  回到病房,媽就盤問起醫生和我的談話。

  入院後,媽對自己的病情、治療,一直不聞不問,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樣。是對我的無限信賴嗎,把她的性命全權交付給我?或許她也明白,探討這個問題令我痛苦難當?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壽數已盡,問又何用?

  我無法瞞住任何時候都比我明白的媽,只有照實對她說:「不手術也沒什麼關係,頂多就是失明,我再請一個阿姨專門服侍您。我也可以充當您的眼睛。雖然大夫說在腦手術裡這是最簡單的手術,只相當於普通外科手術裡的切除盲腸,但您的年紀畢竟大了,何必冒這個險呢?」

  媽說:「別、別、別,我一定要手術。我可不願意那麼活著。你不簽字,我自己簽去。」

  我說:「您簽字不管事。」

  媽說:「好孩子,你就聽媽這一次話吧。」媽要這樣說我就沒轍了。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媽的話,爾後的事實證明,都是我錯了。

  前不久我還就一生的婚嫁哭著對媽說:「媽,我從沒有聽過您的話,現在證明,都是我錯了。」

  媽辛酸地勸慰我:「事情都過去了,還提它幹嘛!」

  這次該不該聽?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結果,都證明不聽她的話是我的錯,這次就應該聽她的活。

  可要是這一次偏偏就聽錯了怎麼辦,

  也許我還是應該堅持不聽她的話?

  萬一又是我錯了怎麼辦?

  這真像押寶,不論押在哪一點都險象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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