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看來不是治不好,而是沒有認真地給她治,讓她的腳白受了多年的罪。

  我不能說美國的藥不靈,只能說中國人的腳墊和西方人的腳墊可能大不相同。他們走的是什麼路,我們,以及我們的母親走的是什麼路?他們的腳遭過什麼樣的罪,我們的腳又遭過什麼樣的罪?他們的醫生只能根據他們的腳設計適合於他們的藥,他們的醫生怎麼能理解我們的腳有過什麼樣的遭遇?既然不能,怎麼能指望他們設計的藥能治好我們的腳墊?

  平時從沒有拿出過這麼多時間陪媽,只有在媽病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才想到好好守著她,以為這就能守住以前不曾好好守過的媽,只是,晚了!

  等到她無時不在盼望的、可以和我日夜廝守的時候來了,她卻抑制不住地昏睡。住院以後,每天只有吃過晚飯到七點多鐘這兩個小時是清醒的。

  不但昏睡,對身邊的事物有時也不大清楚了。老是把醫院說成學校,把大夫說成老師,還把我們的病房說成是家裡的客廳。我想這是因為她做了一輩子教師的緣故。她好像知道自己的意識已經不甚清楚,就更加反復地說到醫院和大夫,而一旦出口,卻又變成學校和老師。可是我不能糾正她,我不願向她證實,她的疑惑可不就是真的。

  只有對我們的愛,是永遠清醒著的。

  她的生命即使到了靠這最後的孤注一擲,來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頭,也還在為我著想。

  朱毅然主任打算再給她做一次核磁共振的時候,她掉淚了。癟著嘴說:「又要為我花錢了。」

  再一次掉淚,是因為聽說我向機關借了一萬塊錢付醫院的押金。她說:「為了給我治病,你都傾家蕩產了。」

  那時她虛弱得幾乎哭不動了,慟到深處,也只能是幾滴清淚罷了。

  那幾滴衰老的淚,掛在她被疾病折磨得變了樣的臉,讓我倍感傷情。我強做歡顏他說:「瞧您說的!何至於傾家蕩產?您又發揮您的想像力了,我看您才應該當作家呢。再說了,買條人命才一萬塊錢,比買間房子便宜多了。我們現在為您花的錢,怎麼能抵得上您當初吃糠咽菜、等於乞討為生,拉扯我們長大時花的哪怕是一分錢!更不用說您每月還有一百六十多塊錢的退休養老金呢,您根本花不著我們的錢。」

  這可以說是媽一生中的最後兩次淚,從此,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幾日可以盤桓,並且不動聲色地獨自懷揣著這個慘痛的隱秘、走完她最後的人生時,再也沒有流過淚。

  入院初始不過是做各種檢查,檢查結果是各部器官都沒有問題。我那時很樂觀,媽也很樂觀。以為不過就是垂體瘤的問題,只要抗過手術,我們還會有不算短的一段好日子。我還得寸進尺地想,經過這次手術,消減了這個隱患,她的身體可能會更好一些。

  醫院裡晚飯吃得比較早,通常是下午五點鐘就開飯了。我們雖然自己弄著吃,但也遵守這個規矩。吃過晚飯,我就攙著她在病房的走廊裡散步。

  病到那個地步,並且眼看就要上生死難蔔的手術臺了,媽卻沒有流露半點要我安慰、開導她的悲戚和惶恐。有好幾次,她甚至甩開我攙扶她的手,自己甩開膀子做正步走。我捧場地說:「媽還真行。」

  聽我這樣說,她淺淺地、亦莊亦諧,甚至還有些調皮地笑笑,說:「念小學的時候,老師就是教我們這樣正步走。」

  那一陣,或者從那時開始,不,也許是從一九八七年媽得甲型肝炎後,我覺得我變成了媽的媽,而媽變成了我的孩子。

  這期間,我曾寄希望于媽的垂體瘤會像大夫所期望的那樣,屬￿密魯素瘤,那就不必手術,有一種進口的針劑就可治癒,可化驗的結果偏偏不是,真是天絕我了。

  主任大夫拿了媽的核磁共振片子,請王忠誠院長看過,王院長認為從病情出發,是非手術不可了。

  從核磁共振的片子上還看出,媽的神經中樞上有一個小囊腫,這可能就是她經常滲口水的原因。但醫生表示,這個囊腫沒有辦法解決。或即使辦法有,但是太危險,僅僅為了解決滲口水的問題沒有必要冒那個險。

  九月十六號,星期一。大夫醞釀了很久、我也期待瞭解的最後方案終於出臺了。

  下午近四點鐘的時候,神經外科主任羅世祺找我談話。

  他開門見山地說:「不論從你母親的病情、年齡、身體狀況,或從手術準備情況來說,都是你母親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但以她八十歲的高齡來說,很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我說:「從我母親入院後的一系列檢查來看,她身體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嗎?平時身體也不錯,沒有生過什麼病。一九八七年得過一次黃膽性肝炎,治療了一個多月各項指標就恢復了正常,比很多年輕人恢復得都快、都好。」

  他說:「這不等於她經得起手術的打擊,誰也不知道手術中會出現什麼問題。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比較容易經得起手術的打擊,對老年人就很難了。所以我們一般不考慮接受八十歲以上老人的手術。」

  我那時候根本不懂什麼是「手術的打擊」,以為就是手術中的硬傷而已。只要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適當的麻醉,還有什麼經得起、經不起的問題呢?沒想到後來果然就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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