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我猜想媽之所以給我置辦這套行頭,可能覺著我已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老穿補丁衣服會男朋友怎麼能行?!可見她對可能加盟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員,抱著何等美好的願望。她的這份心意,難道不也是為著那一個人的麼?我的傻媽!

  任何一個母親,一旦輪到自己兒女談情說愛的時候,這輩子似乎就算過去了。

  從此她更沒有穿過像樣的衣服。後來我有了經濟能力,卻沒能像她考慮如何裝扮我那樣盡心考慮過如何裝扮她。其實一個女人,不管老到什麼地步,也不會忘情此道。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最貴重的衣物。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是自己花錢買的最貴重的衣物。

  給我辦喪事的朋友,請你們記住,這件大衣和這條圍巾到時候也要給我戴上穿好。我要把媽給我的愛一點不剩的全都帶走。

  至此,我已將後事交待完了。

  先生的司機李志達送我們到天壇醫院。本以為經過上週五的聯繫,就能順利地辦好住院手續。沒想到醫務處說有錢也不行,非得有局級幹部的藍色醫療卡才能住進高幹病房。不知高幹病房裡住的那些港澳同胞是不是都有藍色醫療卡?

  媽怎麼好住室內沒有廁所間的大病房呢?那她只好上病房的公廁。公廁裡沒有坐桶,她又不能蹲,也許還免不了排隊等候,她的病情越來越重,對廁所的依賴也越來越大。沒有一個可供她隨時使用、並不受時間限制的廁所怎麼行?再說,大病房裡有我陪住的地方嗎,媽離了人是不行的。

  我便樓上樓下地找人疏通關係。媽坐在高幹門診室外的輪椅上,病懨懨地、愁容滿面地看著我跑上跑下地奔忙,心痛地對小阿姨說:「你阿姨還算有點地位的人,辦起來還這麼難,沒地位的人怎麼辦?住個醫院真難呐,把你張阿姨累壞了。」

  整整跑了一個上午,到十一點多鐘,總算住進了綜合二病房十六床。

  媽病重以後更加尿頻,可是那個上午,她一次也沒有提出去廁所的要求。過後我問她一個上午沒上廁所有沒有困難?她說沒有。肯定是她見我當時那樣為難,不忍再給我添亂。為了心痛我,她連這個也能忍。

  雖說是高幹病房,洗澡間還是很髒。想到媽走路已經必得扶牆,而廁所的牆上,混著很多令人可疑的斑點,上面有沒有細菌?會不會讓媽傳染上別的病?同時我也怕媽會蹭一手髒。把媽安頓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廁所。根據媽扶牆時可能觸到的高度,先把那一圈牆面,還有洗臉盆、洗澡盆擦洗乾淨,留下其它的地方,等我歇過勁再慢慢地擦。

  誰能想到入院費了那麼多的時間,住進病房已是開過午飯的時間。我沒敢麻煩護士為我們備飯,就是對晚飯也沒敢寄託希望,因為病房裡的飯一般說來都是兩天前預定的。臨時添丁,恐怕也是強人所難。這一天只好先用點心對付過去。

  剛住進醫院的時候,媽一大早就起床,把被子疊好,然後就坐到房間裡的那把太師椅上去,她一輩子拘謹,自律極嚴。病成那個樣子,還想著醫院不是自己的家,凡在不是自己家的地方,就習慣地克制著自己,居然可以做到不昏睡的地步。朋友們來探望她的時候,她還問我:「我怎麼辦?坐在沙發上還是怎麼地?」

  我說:「您當然躺著,您是病人,怎麼舒服怎麼做。」

  她這才像在家那樣,躺到病床榻去。

  陪媽住院以後,因為老是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就嗅見她身上有股沒洗淨的汗味。我才想到,靠小阿姨給她洗澡是靠不住的。可見其它方面托靠小阿姨的結果大概都是如此,我更加為自己把媽大撒手地撂給小阿姨就走而自疚。

  從我一嗅到這股味道起就下了決心,我對媽說:「以後我再也不讓小阿姨給您洗澡了,我給您洗。」

  她好像很滿意這個安排,從這個安排中她大概感受到了人們常說那種「老來福」。以後,小阿姨再要給她洗澡的時候,她也不說不讓她洗,她說,「等你阿姨給我洗吧。」

  給媽洗澡,是我們共同的享受。每當我洗出一個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媽,給她擦乾淨身上的水、換上乾淨的衣服,我就感到一種寧靜的愉悅。

  趁著這個日夜相守的機會,料理了平日早該為她料理、卻沒有認真為她料理的一些瑣事。比如更換內褲已經失去彈性的鬆緊帶;按照「腳墊淨」上的說明,為她治療腳墊等等。

  手術後媽奇怪地問:「我的腳怎麼不疼了?」

  過去她一走路腳墊就硌得她腳疼,這回我嚴格按照說明書上的用法,按時給她貼藥換藥,她的腳墊果然一天比一天小,最後竟完全消失了。

  我本來以為媽的腳墊是治不好的,因為在美國的時候也曾用美國治腳墊的藥給她進行過治療,卻沒有什麼效果。現在家裡還剩有媽那時沒有用完的藥,和她的一些遺物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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