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媽說:「沒有,等我手術完了就直接搬進去了。」

  那時我剛剛換到新房子,我老是想,等我把新房子裝修完畢,再帶媽去看房子。這樣會與舊房子有個強烈的對比,可以給她一個驚喜。後來我一直後悔沒有帶媽看過新房子,雖然她的骨灰就放在我新房子的臥室裡,我仍然會想,要是她的靈魂想回家看看,不認識路怎麼辦?

  奇怪的是自媽去世後很難入睡的我,突然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號,媽八十一歲生日那天早晨七點多鐘的時候打了個小盹,夢見我牽著媽的手,進了新家的大門,然後我給她脫下住在二裡溝的時候、她常穿的那件藍色皮猴,掛到二門外的衣架上去,剛要拉著她走進二門,就醒了。我想媽到底還是回到新家來了,不過我又想,她沒進二門我就醒了,到底來了還是沒來呢?

  媽像了卻最後的心事,周到地表示了對俞大姐的感謝:「張潔太累、也太苦了。我儘量不麻煩她,有什麼事淨找你們幫忙了。」

  這話千真萬確。

  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媽從不願意求人什麼、欠人什麼。可是為了疼我,她也只好硬著頭皮幹她不願意幹的事了。

  這些年我常常不在國內,即使在國內,也經常是忙著照顧我的先生,常常苦於沒有分身之術。特別在我和媽從美國回來以後,對先生的照料更是鞠躬盡瘁。總覺得我和媽在美國盡享天倫之樂,先生卻孤守北京,似乎很對不起他,便想加倍償還這份心債,更何況我還欠著先生的大情,媽能如願以償地去美國和唐棣團聚,全仗先生辦理的一應手續,如果沒有先生的幫助,媽又怎能如願以償?

  如此,每當我不在身邊,又發生了小阿姨也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時候,媽總是求靠鄰居。幸虧我老是碰見好鄰居。

  媽無法回報人家的情義,往往在我出國或去外地時開列清單一張,要求我按清單攜帶禮品,以答謝大家的幫助於一二。

  我也同樣欠著一屁股的人情債。自我再婚以後,媽自知之明地不再操持家務,我就成了一家之主,何為一家之主?就是樣樣都得操心,樣樣都得操練。開門要是真的有油、鹽、柴、米之類的七件事,也太便宜我了。

  到底哪些事?不說也罷。先生又是動過心臟手術的人,怎能讓他勞動?而那樁樁件件、總有我也無能為力的時候。我不照樣得求人,日子才能如常地過下去,所以我也有一個單子。這就勢必造成我在回程的時候像個驢子。難免就向媽報怨,甚至嫌媽事多,擺出一副被她添了麻煩的嘴臉、也不想想,那些原該是我幹的事,我卻沒幹,媽只好求人。求了別人,回過頭來還得求我。媽好難!

  俞大姐說:「沒事,有什麼事您儘管說。」

  媽又說:「張潔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淨得罪人。以後你們多勸勸她,讓她說話注意點。」

  媽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再也無法呵護我了,不知把我這個永遠也長不大,老是讓人坑、老是讓她操不完的心的老孩子託付給誰才好。

  九月二號,星期一。小阿姨和我帶媽去住院。

  臨行前媽問我穿什麼衣服,我拿出她銀灰色的毛滌褲子,灰色絲絨背心(雖然誰也看不見誰裡面穿了什麼,我還是喜歡配色),和上有灰藍色細條紋格子的米色襟衣,一雙藍色軟羊皮的淺口皮鞋。我深知媽不論什麼時候都講究體面。連我自己也挑了一件略具意大利風采的連衣裙,和一雙白色的、適合跑路的低跟皮鞋。我暗暗地希望這件講究的連衣裙,在注重包裝的現而今,給我一些辦事的方便。但我這份可憐的用心,根本沒有派上用場,照舊得豁出臉面磕頭作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連衣裙上也就浸著我的許多汗水。這件連衣裙到現在也沒有洗過,我就這樣收著它,好像收著與媽相關的最後一點可以摸得著的東西。

  那件襯衣媽一次也沒有穿過。

  從美國回來以後,著實給媽做了一些衣服。因為我們發現,不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老年人很不容易買到稱心的衣服。媽到美國之前在電話裡問我,應該帶些什麼衣服。考慮到我不在她身邊,而是托朋友把她帶來美國,她自己能安全抵達就不錯,不敢讓她再有別的負擔。便豪邁他說:「什麼也不要帶,衣服到了美國再買。您就背個包,裡面裝上您的護照、機票就行了。」

  她也多次對我說:「進關的時候那個美國人上上下下打量我,挺奇怪地問我,你就帶這一個小皮包、沒帶任何衣物?我說,是呀,我外孫女怕我旅途不便,不讓我帶。到那兒以後,我外孫女給我買新的。」她的意思並不在於在什麼地方買衣服,而在於所有的旅客中,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享有外孫女的這份體貼。這可不就是對她一生的最好報償?

  沒想到在美國去了幾次商店,也沒有選到對她合適的衣著,她只好跟著我們一起穿球鞋、運動服。為此,我始終覺得自己說話不兌現,好像欺騙了她。不僅如此,由於我的不兌現,她在進關時說的那些話,似乎就變成了吹噓(儘管她此生再也不會見到那個海關人員)。因此上,她為之炫耀不已的親情似乎也只是她的一廂情願。這豈不是更慘?

  所以一回國我就張羅著給她做衣服。城裡的大縫紉店,是不會接受老年人的活的,而媽進城量體裁衣也不方便,只好就近在個體戶的縫紉店裡量體裁衣,個體裁縫大都沒有受過正規訓練,做出的成衣非長即短、非瘦即肥,且手工毛糙。還趕不上窮困潦倒的時候,我為她手縫的那些衣服合體。

  我寫小說以後,媽幾次讓我給她裁剪襯衣,我不是今天推明天,就是明天推後天,到了也沒給她裁過。後來揀點媽的衣物,發現一件綢襯衣的兩側,有圓珠筆劃線。沿著這兩條劃線,是兩道歪歪扭扭的手針縫線。可能那件襯衣肥得讓媽實在無法將就,只好自己動手把它縫瘦。而媽的視力不好,只能縫出這樣的針腳。

  我不是太委屈她了嗎?

  媽入院時穿的這套衣服,我收了起來。將來,不管由誰來給我裝殮,千萬給我穿上,不管春夏,無論秋冬。還有一件藍色海軍呢的長大衣,和一條純毛的蘇式彩條圍巾,是一九五八年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當小學教員的媽給我買的。以我們家當時的經濟情況而言,這筆開銷可謂驚天動地的壯舉。

  為了我,媽就是傾家蕩產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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