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我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躲避著她的話茬,也躲避著這句話的晦氣,不然我如何回答她?這是一種閉著眼睛不看就算不存在的自欺,同時也是欺媽。我們都知道,按照民間的說法,病人身體發沉是不吉利的表徵。

  我留在檢查室裡照看媽,她好像睡著了。有時她的手蛹蛹地想動,我趕緊提醒她:「媽,別動。」她聽見了我的叮嚀,果然就不動。這又說明她沒有睡著。

  做完檢查差不多六點半了,總算中途沒有停電讓我們再來一次。

  之後我給先生的司機打了電話。回家的路上,他繞過公主墳的燈光噴泉,我振作精神,好像什麼讓人焦心的事情也沒有,一再鼓動媽去欣賞她沒有見過的這一景觀,可是媽沒有顯出什麼興致。到了這種時候,我還能指望媽對這個紛繁的、也許和她已經無關的世界發生什麼興致嗎?

  可能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和她都英勇地打起精神,準備扮演一個明知凶多吉少、卻要顯出對前途充滿樂觀精神的角色。

  回到家裡,已是暮色蒼茫、八點多鐘的時分了,下車以後,媽沒有讓我攙扶,她說:「你去開門吧,我自己上樓。」我噔噔地跑上樓去,開了門後又下來接她。那時,她剛上了二樓的大陽臺,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看上去和一般的老年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她的腳步裡藏著勉強和虛浮,我覺得哪怕來一陣小風,她一歪就會躺下。也許因為天色已晚,她的臉色看上去灰暗暗的。

  八月二十五號,八月裡最後的一個星期天,又到了唐棣和我們通話的日子。過去每到這個日子,媽總是早早地就守在電話機旁,但是這一次,她卻身不由己地睡著了。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在另一個電話機裡聽見她同昏睡的掙扎。

  雖然媽什麼也聽不見了,但能聽見唐棣的聲音,對她也是莫大的安慰。特別在她就要住進醫院的前夕。

  還沒聽唐棣說上兩句話,她就要上廁所。我趁這個空檔,趕快把媽的病情對唐棣說了說。那時還沒到要動手術的最後時刻,慘痛的打擊還只是一團不明性狀的氤氳,沒有形成具體的性狀,更沒有進入心的深處。我雖然十分焦慮,卻知道不能嚇著唐棣,免得她因為還在他鄉、鞭長莫及地乾著急。再者,就是我對她說得一清二楚、對事情又有什麼幫助?她還太嫩,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雖然我們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可我畢竟是母親,我不也心痛她嗎!?

  這一次通話,媽更是什麼也聽不見了。她急得高聲說道:「書包,你大聲叫一聲姥姥。」

  唐棣大叫了一聲:「姥姥!」

  媽朗朗地應了一聲:「哎。」

  想不到這就是和她最愛的人,最後一次、最後一句對話了。

  我相信冥冥之中,絕對有人為媽和唐棣安排了這個最後的機會,不論他是人、是鬼、是神,都會為媽對我們的愛所感動。

  八月二十六號,星期一,我到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去拿核磁共振的檢查結果,然後再到天壇醫院去找趙雅度大夫。他看了核磁共振的檢查結果,意見是儘快手術。

  我不知最後是否按他的意見辦事,但我知道應該先住進醫院。

  我不曾考慮過在媽的合同醫院手術,儘管合同醫院的外科主任說他們能做這種手術,而且有四百多例手術經驗,我還是不放心由他來做。

  他對媽腦萎縮的前景推斷更嚇得我滿頭虛汗,兩腿發軟。他說,就他所見到過的幾個病例,發展到後期不但六親不認,甚至吃自己的糞便,有一個還專門揀食垃圾等等。而垂體瘤的切除手術,據他說還會加劇腦萎縮的進程。

  多虧宋凡同志幫忙,通過北京市委出面疏通天壇醫院的關係,不然像這樣人滿為患的專科醫院,還不如要等到哪一天才能住進去。

  八月三十號,星期五。一大早諶容陪我到了天壇醫院,在醫院黨委書記帶領下到了綜合二病房,也就是高幹病房。和病房的主任大夫朱毅然討論了母親的病情,定好九月二號入院。

  之後,又和諶容回到北京作協,暫借一萬元人民幣作為入院押金。唐棣的錢即使馬上匯來也不能提取,美金匯款一定要在銀行裡壓三個月才能兌現。

  北京作協這樣一個窮單位,上哪兒去變一萬元現款?幸好基建處當時有一部分為安裝新宿舍樓電話準備的現款,經徐天立同志特批暫借給我。

  媽去世後聽對門鄰居俞大姐說,星期天,也就是九月一號這一天,媽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我想見見你,跟你告告別。明天就要住院了,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想不到後來果真中了這一戲言。

  俞大姐放下電話趕緊過來看媽。 媽倒沒有什麼悲戚之情, 俞大姐勸慰著媽:「您別這麼說,很快就會好的。」

  媽自己也說:「我這是小手術。」

  俞大姐又問起我們要搬去的新房子,媽說:「挺好的。」

  俞大姐問:「您去看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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