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儘管後來檢查室的大夫給我開了專為老人和兒童使用的、比較安全的針劑處方,媽也不肯再做進一步的檢查。加上醫生對垂體瘤的影響相當化險為夷、化有為無的分析,這件事就放了下來,也可以說是耽誤下來。

  直到我發現媽的臉走了形,才想到那位醫生的話不一定可靠。這次不管媽願意還是不願意,我一定要把她的病查清楚。

  便通過先生的關係,找到一位腦神經內科專家。他一看媽的CT片子,就說母親的垂體瘤已經很大了,必須趕快就診。同時他又指出母親的大腦也萎縮得相當厲害。

  我問他腦萎縮可能引起的後果,他說:「無神智、癡呆、六親不認和植物人差不多等等……」

  「還有救嗎?」

  「垂體瘤還可以手術,腦萎縮是毫無辦法的事了。」

  那一瞬間,像我每每遇到天塌地陷的非常情況一樣,耳邊就響起一種嗖嗖的音響,像時光、像江河的流轉。我一直沒有認真想過,為什麼會是這樣?現在我懂了,那是上帝給予我的一種能力,我聽見的,其實是人世是一個既不可拒絕、也不可挽留的過程的暗示。

  大勢已去,眼前就是一盤殘局。

  我無助、無望、而又無奈。這一拳出手又快又狠,一下就把我打趴下了。可是我只趴了一會兒就站起來了,我折騰了一輩子,從不認命。

  我請求這位專家進一步的指點,他介紹我到天壇醫院去找全國腦外科專家趙雅度先生。趙大夫看了CT片子後,讓我趕快帶著母親去做核磁共振,以便更準確地瞭解病情。那時我才知道,除了加強的CT檢查,還有這種不會對老年人造成傷害的檢查。我除了責怪自己沒有全力以赴、為查清媽的病情想方設法之外,也後悔過於相信北大醫院那位醫生的話,沒有把垂體瘤對媽身體的危害考慮得那麼嚴重。

  我深感自己生活經驗的不足,更感到身邊沒有一個不說是全力以赴,哪怕是略盡人意的幫手。

  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我只有單槍匹馬、心慌意亂地硬著頭皮上了。

  趙大夫當時就指點迷津他說, 做核磁共振有兩個去處,三0一醫院和博愛康復中心。

  先去了永定門外的博愛康復中心,聯繫的結果是一個月以後才能排到我們頭上,據說這已經是很快的速度了。我如何可以等到那個時候?

  鐵路總醫院的周東大夫很是幫忙,三天之內就幫我們聯繫上了一個機會。八月二十三號,星期五,在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做了核磁共振的檢查。

  那天早晨,我和媽在樓下等先生的汽車,媽穿了一件藍色沙洗的絲綢上衣,一條深灰色的柞綢褲。天氣很熱,我們站在樓蔭底下。

  因為少有坐轎車的機會,媽一直沒有學會如何上小轎車。加之一九八七年得過黃膽性肝炎以後,腿腳已然顯出老年人的僵直,扶她上車是不太容易的事。車門那裡空間有限,我只能站在她的身後,盡力將她連推帶托地挪進汽車。

  在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媽曾想去廁所方便,可是醫院的廁所沒有坐桶,只有蹲坑。她怎麼也蹲不下去,我扶著她,甚至架著她,她的腿還是抖得不行。最後她緊張他說:「算了,不解了。」

  我很發愁,這樣湊合怎麼行,好在她並沒有顯出不適的樣子。

  一般來說,媽出門之前總是先上廁所,倒不是生理需要,而是有備無患的意思。這次要上廁所可能是為了準備做那長時間的檢查。

  本以為上午就可以順利做完檢查,可是中途停電,不能做了。醫生讓我們下午再來。

  幸虧有先生的司機幫忙,否則那樣偏遠而又交通不便的地方,光出租汽車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回到家裡已近中午,我趕緊做了一頓簡便的午飯草草吃下。吃完午飯,時間也就到了。還是媽先到廚房來叫我,那時我剛剛收拾完廚房,想來媽根本沒有休息。她怎能靜下心來休息!見我每日裡活動得如此急迫,她大該也猜到事情不妙。

  到了醫院還是等。檢查進行得慢,每個病人的檢查,差不多都需要一個或一個半小時,天氣又熱,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簡直沒有什麼樹蔭可以在下面停車。我不過意讓先生的司機久等,就請他先回家休息,等媽做完檢查再打電話給他。

  下午五點鐘左右才輪到我們,我攙著媽進了檢查室。檢查床並不很高,但我知道媽是上不去的。我用盡全力托著她,她還是邁不上檢查床。幸好下面等做檢查的一位男士和他妻子幫忙,一起把媽抬上了檢查床。連我一共三個人,可還覺得相當吃力。媽自己也納悶:「我怎麼這麼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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