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北大醫院著名的B超專家陳敏華大夫親自給母親做的B超,排除了胰腺癌的可能,但她準確無誤地告訴我,母親患了黃膽性肝炎。

  我趕緊把母親送進她的合同醫院,這一年她七十六歲,我五十歲。到了五十歲我才懂得如何多愛一點自己的媽。我正準備在她生病期間,陪她一起住進醫院,以便好好照顧她的時候,又因為她生的是傳染病,醫院不讓陪床。只好丟下母親一人住在傳染病房,但我每天都去看她,送些有營養的湯水、菜肴。在我有了稿費收入以後,這已經算不了什麼,倒是每天要醫院為她換洗內褲才是我對她的摯愛。別的衣服都可讓阿姨代勞,但媽的內褲得由我親自動手,因為糞便、體液是傳染黃膽性肝炎的一個重要途徑,當然不能推給阿姨。我想都沒想過給母親換洗內褲可能會傳染上黃膽性肝炎,我只想要母親感受身上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她不讓人這麼做,可她管不了我。做完這些,我們就靜靜地談一會兒話。我從她那再無所求的臉上看到,何為心滿意足。而這點滿足,也只在她生病的時候才能得到。我甚至想,媽為此可能還希望自己生病。

  就在一九九一年最後這場病中,她還是心滿意足地說:「你看,我每次生病你都恰好趕了回來。」好像我總在她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她就沒想一想,如果我常常守著她,而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偏偏不是為了她)跑來跑去常常離開她;或是不自找那許多煩惱,心氣閑定地圍繞著媽,就會及早發現她身體的不適,不等她的病發展到這種地步,就及時治療了。

  我作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實在被她依靠得太少了。

  她的一張照片就在我的電腦旁邊放著,我側過頭去,凝視著她。

  她對我仰著頭,信賴、期待、有賴我呵護地望著我,也就是這樣地把她的後半輩子交給了我。我在接受了媽的後半輩子以後,又是怎樣對待為我把全身的勁都使光了的媽呢?

  母親碰上我這麼一個不盡責任、不懂得照顧她的女兒,實在是她所有不幸中的又一個不幸。

  只在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往她臉上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突然發現她的臉走了形。

  她那總是慈祥的、不長不方、挑不出任何遺憾的臉,突然讓我感到窄長、歪斜,而又並非是真實的度量變化;兩眼發直、發死;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繃著,放出一種不正常的光亮。

  我心裡一驚。

  一九七六年,在報紙上看到老人家接見馬爾他首腦的照片,我就有過這樣的直覺,結果沒過四個月老人家就離開了人世。

  我這才想,媽的昏睡、聲音嘶啞、重聽、乾渴、多飲多尿、大便幹結小便失禁、沒有食欲,感情淡漠、反應遲鈍、語無論次、視力幾乎到零、迅速得讓人感到毫無思想準備的衰老……可能都是病態。

  到底是什麼病?

  其它的病不會有, 凡是B超能檢查的地方都檢查過了,要是有病,就可能是腦子裡的病。

  一九八六年的時候,因為她的嘴角常有口水滲出,就猜想過她的腦血管可能有問題。帶她到宣武醫院做過一系列的檢查,結果什麼問題也沒有查出。不但沒有查出問題,給她做什麼光柵檢查的大夫還說她反應極快,由此說明她的身體極好。但我心中的疑慮還是沒能化解。不然為什麼會滲口水?

  一九九0年我們從美國回來後, 通過市政協王毅同志的幫助,找到協和醫院的中醫顧問、北京市政協副主席。著名中醫祝諶予大夫給媽看病。我以為對輕度的、西醫也許查不出的腦血管方面的疾病,中醫還是相當有經驗的。此外我還想通過中醫中藥,把媽的身體調養得壯實一些。

  等到自己漸漸地將很多事情淡漠,懂得了只有媽的愛,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最可寶貴的以後,便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更平實的想法,那就是讓媽快快活活地多活幾年,她能活著,就是我的幸福。

  首先想到的是一九九二年再帶她到美國和唐棣團聚,同時我還決定,今後不論再去哪個國家,只要超過三個月,一定帶上媽。既然一九八七年去奧地利訪問帶了先生,以後為什麼不能帶媽?更不要說是參加國內的各種筆會。這就要求媽有一個較為硬朗的身體才行。

  祝大夫一搭脈,就說了一句讓我心裡一疼的話:「老太太把全身的勁都使光啦!」此外,關於母親的病情,他再沒有說出什麼。

  祝大夫的這句話,既道出了母親的病根,也道出了母親的一生,是不是他那時就看出母親已是燈油耗盡,不論誰、不論什麼辦法,都是回天無力了。我也永遠忘不了那間屋子裡的燈光,突然間就昏暗得讓人心無抓撓。

  我沒敢搭腔,更不敢讓大夫再說個仔細,我怕媽會想起她一生中許許多多、樁樁件件都得豁出全身的勁兒去對付的事情。可是媽卻淡淡地,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對於把她全身的勁兒都耗光了的往事,她已撂手,不再追念。

  藥, 從一九九0年冬吃到一九九一年春,口水還是照樣地滲。二月二十六號我又帶她到北大醫院做了腦部的cT檢查,雖然還是查不出為什麼流口水,但卻查出她有腦垂體瘤。才明白她的視力衰退不僅僅是白內障的原因。不過醫生說,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就不必做垂體瘤的切除手術了。充其量,垂體瘤發展到最後影響的不過是人體的身高、視力以及內分泌。更何況這種瘤子發展的很慢,也許老人等不到情況最壞的那一天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把這個病說得太簡單了。特別是內分泌對人體的重大的影響。

  他建議再給母親做一個加強的cT檢查,不過這種檢查要注射一種針劑,以使圖像更加清晰。

  我當然沒有把垂體瘤以及需要進一步檢查的事告訴母親。我只對她說,由於護士的疏忽,上次做CT檢查時忘記給她注射一種使顯像更為清晰的針劑,所以前次的檢查等於白做,我們還得重新再做一次。

  我這樣欺騙她的時候,卻忘記了這樣一件事:

  二月二十六號我帶她做CT檢查那天,見前面的人檢查之前都先打一針,就問護士使用的是不是一次性針頭?護士說不是一次性針頭,使用一次性針頭要多花錢。我說多花錢就多花錢。護士說,多花錢也沒有,我正為這多花錢也沒有的一次性針頭發愁,怕多次性針頭消毒不嚴再給媽傳染上什麼病的時候,護士又說媽的檢查不必打針,我問為什麼不必打針?護士說,那種針劑對老人和兒童有危險。

  顯然媽聽見了,也記住了,倒是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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