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三 |
|
到現在,媽那昏睡的樣子還時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特別是那一天,我走進她的房間,見她睡得簡直昏天黑地。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幹這幹那,她不曾感到絲毫的干擾。她那毛髮日漸稀疏的頭(媽的頭髮本來就少,但是不禿),枕在沙發的扶手上。那張沙發是我們經濟上剛剛翻身的時候買的,式樣老了一點,扶手比較高,所以她的脖子窩著,下巴自然待在了頸窩上。嘴巴被柱在頸窩上的下巴擠得癟癟地歪吊著,氣也透不暢快地呼呼有聲。全身差不多攤放在沙發上。好像那不是一個有生命的軀體,而是沒有生命的血肉。 她不再關心鎖沒鎖門,會不會丟東西;不再像過去那樣,不管誰、哪怕是我進門,也要如臨大敵地問一聲:「誰?!」 就是跟我到了美國,住在我任教那個大學區最安全的教職員公寓裡,對公寓裡其他人出入不鎖門的現象,她也總是放心不下,多次讓我提醒他們注意鎖門。我只是隨口應承著,並沒有認真去做。她見沒有成效,就『提醒」不止,弄急了我就會說:「鎖門幹什麼,誰能來偷咱們或是搶咱們呢?咱們有錢嗎?沒有;公寓裡的家具人家也不會要;咱們的衣服即便偷去也沒法穿,尺寸不對;再說,咱們倆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對那些歹徒的胃口,您就放心吧。」 她一生處在無所依靠,不但無人保護、還要保護我的情況下,對門窗的嚴緊自然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情結。不過她在世的時候我並沒有求其甚解,甚至覺得這種過度的謹慎純屬多餘。直到她過世以後,當我細細回顧她的一生的時候,才有些許的感悟。 就連她平時賴以解悶的電視也不再吸引她了,雖然電視如她醒時那樣總在開著。也不再暗暗地為我關心天氣預報,因為我和小阿姨每日要在先生和母親兩處交替地來回穿梭。 既然我已為他人之婦,就得謀為婦之政。晚上過先生那邊去給他做晚飯,以及克盡我其它的為婦之道。一早再從先生那邊過到母親這邊來,所謂的陪伴母親、服侍母親、給母親做一頓中飯,外帶在電腦上打字掙錢養家。所以媽老是希望天氣晴好,免得我這樣躥來躥去地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被太陽曬著……提醒我及時地加減衣服。媽去世後,再也沒人為我聽天氣預報,讓我注意加減衣服,或是出門帶傘了。 所謂的陪伴母親也是徒有其名。滿頭大汗地進得門來,問一聲安,和她同吃一個早餐之後,就得一頭紮進電腦。不紮進電腦怎麼辦?寫作既是我之所愛,也是養家糊口的手段。 不知道為什麼家庭負擔那麼重,常常覺得錢緊。家裡難得吃一次山珍海味,又少著綾羅綢緞,更沒有紅木家具、純毛地毯。一應家什儘量尋找「出口轉內銷」,力求別致而又花錢少。母親更沒有給我什麼負擔,不但沒有給過我什麼負擔,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還在傾其全力地貼補我。她的每一分養老退休金都花在了我們的身上。最後,她每月的養老退休金已有一百五六十元之多。 十多年前,當她還沒有這麼多退休金,而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五十六塊錢的時候,以她七十歲的高齡,夏天推個小車在酷暑的太陽底下賣冰棍,冬天到小賣部賣雜貨,賺點小錢以貼補我無力維持的家用。那時候賣冰棍不像現在這樣賺錢,一個月幹下來,賺多賺少只能拿二十多塊錢。叫做補齊差額。即賣冰棍或賣貨的收入,加上退休工資不得超過退休時的工資額,但對我們來說,這二十多塊錢,就是一筆很大的收入了。 只是在我有了稿費收入以後,媽才不上街賣冰棍、賣雜貨了。記得我將第一筆稿費一百七十八塊錢放在她手裡,對她說「媽,咱們有錢了,您再別出去賣冰棍了」的時候,她癟著嘴無聲地哭了…… 到現在,我的眼前還時常浮現出那些又大、又濃、又重、又急的淚滴。當時,她坐在我們二裡溝舊居朝北那間小屋的床上,那張床靠牆南北向地放著。她面朝西地靠坐在頂著南牆的床頭旁…… 但是好景不長,最後幾年經濟上雖然穩定了,可是她更操心了。 早餐也很簡單,一杯牛奶,一個雞蛋而已。一杯牛奶能喝多長時間?這就是媽盼了一夜的相聚。給母親做飯也趕不上給先生做飯的規模,一般是對付著填飽肚子即可。比起母親,先生畢竟是外人,我該著意行事。這也是母親的家教,自己家裡怎麼苦,也不能難為外人。和曹操寧肯我負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能負我的理論正好相反。而母親到底是自己的親娘,不論怎樣,她都不會怪罪我、挑我的理,不但不會怪罪、挑理,甚至千方百計地替我節省每一個銅板。 有一段時間她老是尿道感染,我覺得十分奇怪。按理說,家裡根本不存在誘發她尿道感染的條件。後來發現,她小解後根本不用衛生紙,而是用一塊小毛巾,我問她:「您幹嘛不用衛生紙,這多髒呀。細菌會在上面繁殖的,難怪您常常尿道感染。」 她說:「不髒,過幾天我就把毛巾煮一煮,消消毒還能用。用紙多浪費呀。」 那時候一卷衛生紙才兩毛五分錢,我是說最便宜的那種粗衛生紙。我們家從沒用過類似金魚牌那種細衛生紙。就是這兩毛五分錢的粗衛生紙,媽也捨不得用,她老是說:「你那錢賺得多不容易。」 我把小毛巾給她扔了,「一天煮一次都不行,您還幾天煮一次!以後再不能這麼幹了。您這麼節省難道我就能發財嗎?」 從那以後,她沒再尿道感染。可是我又發現,她就是用衛生紙,也是很小的一塊。怎麼跟她說,她也改不了。 早飯以後,她就盼著午飯。因為在我準備午飯的時候,就把媽叫到緊連著廚房的小廳裡,為的是趁我做午飯不能寫文章的時候,和媽多呆一會兒,多說幾句話。可是到了七月底,她就是想和我多呆一會兒、多說幾句話,也沒有那個心力了,只是一味地昏睡。我知道,但凡有一點心力,她都不會捨棄和我相聚的,哪怕是幾分鐘的機會。 她又怕影響我的寫作,總是克制著想要守著我呆一會兒的願望。就連給陪伴她度過許多寂寞時日的貓煮貓食,也要歉歉地、理虧似的打個招呼:「我給貓煮點食兒,不影響你吧?」或是,「我給貓剁點食兒,就幾分鐘。」 但是任誰,浪費起我的時間、精力、心血,都慷慨的很。這就是媽和任誰的根本不同。 她對我的已然算不了什麼先進科學的電腦,始終懷著一絲敬畏,有那麼兩次,就在七月或是八月, 她扶著我工作間的門框, 遠遠地站在我和電腦的後面,說:「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壞了它。」 我把她拉到電腦跟前,讓她看我如何在電腦上操作,以及在這一通操作後電腦上出現的文字。「幹嘛不敢往前靠,又不是紙糊的,您瞧多方便、多清楚啊。」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