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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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想不到,或不願意那麼想,媽是不行了。我還以為,或我寧肯以為她不過是在懈怠自己。 我說:「媽,您怎麼這樣走路,好好走。」或者我內心深處已模模糊糊地感到,媽也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不管我多麼一廂情願地認為媽能活到九十五。否則為什麼一見媽那個樣子走路我就心裡發緊?心裡越是發緊,才越是輕描淡寫地對媽說:「媽,好好走。」 她就抵賴、隱瞞、解釋著,說她腳痛;或是鞋不合適;或是剛睡起來、剛坐起來,腿腳還沒活動開…… 也許她心裡早就明白,否則為什麼老是找出各種理由來蒙混我,也蒙混她自己——那可怕的結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來。 那個時候她大概就知道,她其實已經不行了。可是她不肯對我說實話,她怕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直是互相攙扶才能掙扎過來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組成的這個列隊,即將剩下我一個人了。 所以她的抵賴、隱瞞、解釋裡,總含著隱隱的歉疚。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把,反倒把我一個人丟下,讓我獨自在這實在沒有多少樂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裡繼續跋涉、掙扎,是對我的一種背棄。 兩隻眼睛,也總是老淚淒淒的。 多少年來我們一直聽信眼科醫生的話,媽的視力不好,是因為長了白內障的緣故。而白內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個眼睛後才能手術。我們不懂,不懂也沒問個明白,為什麼十幾年過去,媽的視力差不多等於零了,翳子還沒有蒙上她的眼睛? 有兩次胡容來看她,恰好我不在家。她應聲開門之後竟看不清是胡容,問道:「你找誰呀?」 胡容說:「姥姥,您怎麼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媽說:「哎呀,聽聲音才聽出來是你。」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現了重影。媽常說,有時能看見兩個我;有時半夜醒來,老看見屋子裡有人,或有幾個小孩在亂跑。「剛開始我還挺害怕,後來就習慣了。」媽說。 現在,不用念醫學院我也懂了,一個人的眼睛如果查不出別的毛病,視力卻越來越差的話,就應該考慮是否是瘤子壓迫視神經的緣故。可是卻沒有一個念醫學院的眼科醫生想到這一點。說他們是庸醫恐怕不夠公正,只能說他們沒有想到。如果他們當中有一位能夠研究一下,一個視力已經近乎零的白內障患者,他的翳子還蒙不上整個眼睛,是否和腦子裡發生占位性的病變、壓迫視神經有關?如果那樣,媽早在她還可以承擔手術的年齡就做手術的話,我現在還有媽。 左肩更加歪斜了。 左肩的歪斜,可能是從一九八九年開始的。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號我去意大利的時候還沒有發現, 後來我從意大利轉往美國,並在一九九0年二月把她接到美國的時候,突然發現她的左肩歪斜了。不過遠沒有一九九一年夏天歪斜得這麼厲害。我說:「媽,您的肩膀怎麼歪了?」 她辯解說:「這是因為右手老拄拐杖的緣故,右肩老撐著,左肩就歪蹋下去了。」媽幾乎不拄拐杖,拐杖拿在她手裡只在心理上起一種依賴保護的作用。何談右肩老是撐著,左肩就歪蹋下去,她只是不肯承認那是衰老的象徵。在她辯解的深處,恐怕隱藏著對衰老無力、無奈的忌諱,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我不願意她老。我老是一廂情願地覺得,媽還是拉扯著我在饑寒交迫、世態炎涼的日子裡掙扎、苦鬥的母親,有她在,我永遠不會感到無處可去,無所依託,即便是現在,我看上去已經是足夠的強大、自立、獨立的樣子了。只有媽深知,不過是看上去而已。 她也一廂情願地想著她不能老,更不能走。她要是老了、去了,誰還能像她那樣呵護我、疼我、安慰我、傾聽我……隨時準備著把她的一腔熱血都倒給我呢? 隨時,我的眼前都能現出她住進醫院的前一天,還在堅持鍛煉的樣子: 手杖依舊橫空地握在右手,她常說:「我不拄,我就是拿著它壯壯膽。」不管命運如何安排,她要以八十歲的老身奮力延緩著依賴它物、他人那個時刻的到來; 髮卡胡亂地卡在頭髮上。稀疏的白髮,東一絡、西一絡地四下支楞著。媽是極要體面的人,不管條件、情況怎樣,她總是把我和她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可是,早晚有一天人人都會有的,那個力不從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雙臂勉強地、儘快地擺動著,好像還在協調地配合著快速、利索、其實舉邁已經相當艱難的雙腿: 她晃動著雙臂往前掙扎著,滿臉都是對生命力怎麼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的不明不白,不甘不屈,以及在這毫無勝利指望的鬥爭中,心力耗盡後的思索。 明顯的食欲減退,吃什麼都不香了。 以前她的胃口總是很好,飯量比我還大。更讓人不安的是我要是不給她夾菜,她就光吃飯。給她夾了菜,她就光吃放在飯上面的菜。我要喂她,她又不肯,就只好把她碗裡的飯拌勻了讓她吃。 吃飯的時候,她眼睛茫然地瞪著前方,不知其味地、機械地往嘴裡填著。端碗、拿筷子的手也顫抖得厲害,已經不能準確地把飯菜送到嘴裡去了。連端碗的樣子都變了。不是端,而是用左手的食指摳著碗邊,把碗夾在食指、拇指和中指的中間,我糾正她幾次,可是沒用,下次她還是那麼拿碗。 她的腦子裡,好像什麼都裝不進去了。 終日依在沙發上昏睡,任門戶大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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