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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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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一把抱過棉大衣,把腦袋埋在大衣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嗚咽,像小時候發了倔脾氣一樣,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哭著,然後嗚嚕嗚嚕地說:「爸爸,請您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這個家……」 鄭子雲心裡湧起一片歉疚。正是由於他,圓圓,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會生活在這個家裡,從而才發生這種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島的誤會,而他已經沒有一點能力去改變這種不適應她生長的現狀,剛才還一同參與了對圓圓的侮辱,雖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頭開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來,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腳。 他把圓圓摟在懷裡,撫摸著她那短短的鬈曲的頭髮。有多久了? 他都沒有這樣撫摸過她的腦袋。是呀,她怎麼就長大了呢,在不知不覺中。他呢,也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老掉了。「唉,唉,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 他不能像圓圓那樣哇啦哇啦地哭。何況這一生,從記事起,他就沒有哭過,別管心裡多麼悲痛,那眼淚慳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來。此時,他只是覺得兩腮上的肌肉一陣陣地酸痛。 摩托車那小小的紅色尾燈早已看不見了。鄭子雲依舊站在冷風地裡,癡癡地想著什麼,又好像沒想著什麼。 是他在說話嗎? 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嗎? 這樣的蒼老:「圓圓,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著他的怯懦。 為什麼他剛才不敢說出這句話呢? 他怕,怕圓圓問他:「您覺得這個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嗎? 」 那他可怎麼回答喲。 對了,圓圓說對了,他虛偽。除了他自己,大概圓圓是惟一看得出這一點的人。剛才,圓圓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蓋在心靈深處的虛偽,揭示得一清二楚。 為了對輿論維持一個體面的家,他什麼都忍了,遷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時代對他的不忠實,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兒。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氣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因為愛昏了頭嗎? 不,她早已不是一個值得尊敬和愛戀的人,他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說出許多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觀念,然而在許多時候,卻是執行舊觀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在為事業而獻身的後面,沒有一點對個人功名的追求嗎? 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視這一點呢。哦,他怎樣地為自己描繪著一張聖徒的像啊,為了頭上那道光圈,他拋卻了一個人的真情實感。 因此他沒有圓圓的勇氣。她可以走,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像圓圓那樣,行嗎? 鄭子雲渴望它,卻又自己把它丟失。他誰也不能怨。 掙脫外界的束縛也許並不困難,而在掙脫自身的束縛,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礙時,人們卻常常失敗。 鄭子雲真願意年華倒轉,像圓圓那樣,一切對她要比對鄭子雲容易得多。 風吹得更緊了,鄭子雲覺得更冷,從腳尖一直冷到手指頭尖,還有胸口。 孤獨。他身旁沒有了一個親人。 他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飛舞,像一隻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圓圓六歲的時候,在醫院裡割扁桃腺。他在那張白色的小床旁邊守了許久,聽著她那均勻的、甜甜的呼吸,看著白被單上胖嘟嘟的臉蛋,他想到過對圓圓,對圓圓這後一代人的責任。但那責任究竟是什麼呢? 難道僅僅是在他們腳下墊一條路嗎? 圓圓睡醒過來,問:「媽媽呢? 」 「媽媽有事。噓,不許說話。」他那時就開始欺騙圓圓。可是能怪他嗎? 他怎麼能對圓圓說,媽媽正在北京飯店參加舞會? 「講個故事,爸爸。」她聲音沙啞地請求著。 他不會講故事。他也從沒想到,除了在圓圓的腳下鋪一條路外,他們還需要聽故事。 「啊,講什麼故事呢? 」他開始在記憶裡搜索,不,不行,這一條思維好像斷掉了。 圓圓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鄭子雲惶惑地想:是啊,一個不會講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時候還去參加舞會的媽媽,是多麼不完整的爸爸和媽媽啊。過了一會兒,圓圓又問:「爸爸,蝴蝶是什麼變的呢? 」 「蝴蝶是毛毛蟲變的。」 「您騙人。」圓圓不肯相信,那麼美麗的蝴蝶,就是那醜陋的毛毛蟲變的。 圓圓也許早已忘記這件事了,就連鄭子雲,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久已不憶的小事。 美麗的蝴蝶,正是那醜陋的毛蟲變的,經過痛苦的蛻化。但群使經過痛苦的蛻化,也不一定每一條毛毛蟲都會變成蝴蝶,也許在變蛹、做繭的時候,沒有走完自己的路,便死掉了。真正走完這歷程的,有幾分之幾呢? 他也是一個正在變蛹、做繭的毛蟲。 「圓圓,不要把爸爸想得太好,你要允許和承認我也是一條毛蟲,正在經歷著痛苦的蛻變,也許不一定變成蝴蝶便死掉了。」鄭子雲在心裡悄悄地對女兒講。 不,為什麼要在心裡悄悄地講呢? 他應該當面去對圓圓講,對那沒有見過面,卻已經被他傷害過的莫征講。 幾點? 快十一點了,還有末班車。 劉玉英打著哈欠,拖著兩條幾乎失去知覺,像是變成了木頭棒子的腿往樓上爬。 明天就過新年了。這些天的活特別忙,燙頭髮的人太多,加班加點,從早上八點一直幹到晚上十點,兩條腿都站木了。她自己的頭髮髒得都快結成板了,也沒時間洗一洗。 小強晚飯怎麼吃的? 早上她就把菜炒好了,和饅頭一塊放在籠屜裡,鍋裡添好了水,坐在爐子上。交待過小強,吃的時候,打開煤氣,劃根火柴點著火,餾一餾就行。不過葉知秋准又把小強拉到她家吃飯去了。老這麼麻煩人家,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劉玉英不知動員過葉知秋多少次,把頭髮燙一燙,她一定把最好的手藝都給葉知秋使上。 葉知秋每每聽見這話,都不由地用雙手捂著腦袋說:「得了,得了,您讓我好好活兩天吧。」 嚇得那個樣子,好像就這麼說說,也會把頭髮說出卷來。 人恃衣服馬恃鞍。要是給葉知秋捌飭捌飭,沒准看上去會好看一點。 該往三層樓上爬了。劉玉英停下喘口氣。怎麼回事,她聽見有人在哼哼,就在頂近的地方。她往樓梯底下看看,沒人。趕緊往上走去,啊! 樓梯上歪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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