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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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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您跟在商店裡買球鞋似的。這雙白的,不行,愛髒,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雙藍的,不行,海綿太薄,走長路不舒服……」 「圓圓,你也太不像話了。老鄭,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夏竹筠一下從自己的屁股後面拿出那幾張照片。「我告訴你,以後咱們家裡,不許出現這個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給我斷絕和這個人的一切來往! 」 圓圓立刻撲了過來,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壓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媽,您可真是個克格勃! 」圓圓剛才還是紅撲撲的臉變得煞白。那句話,簡直就是從咬著的牙根裡擠出來的。「您憑什麼翻我的東西? 您這叫違反憲法,侵犯人權,您把照片還給我,還給我! 」 女人一激動,個個都會變成女高音。 「有事情談事情。把照片還給圓圓,這不合適。」 「還?!」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個粉碎,扔到痰盂裡去。 「哼,克格勃,侵犯人權,有臉說! 還沒結婚,就這麼靠著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 」鄭子雲受不了啦,這太下流了。 圓圓倒像落了氣,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還輕輕地顫著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著膀子? 我還要照一張跟他接吻的呢! 我就是要嫁給他,你管得著嗎? 」 夏竹筠掄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個紅紅的手指頭印,在圓圓的臉上滲開,然後變成血紅的一片。「不要臉的東西! 」天,夏竹筠忘記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做過的那件事了,而鄭子雲不但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甚至心裡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現在她卻這樣不公正地,理直氣壯地對待圓圓。 「你會後悔的。」圓圓喊道。她覺得她從來沒這樣強烈地恨過一個人。 完了,鄭子雲知道,夏竹筠從此失去了這個女兒。他心愛的女兒,她竟打她的耳光,從小長這麼大,他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邊,生怕她再動手。「你怎麼動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談了。」鄭子雲推著圓圓往外走。 「啊,啊,你還推我,你差點兒沒把我推倒。你們合起夥來對付我一個人是不是? 不行,今天非把話說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養大了,你就氣我,不聽我的話,啊?!」 「誰讓你把我生下來了,你把我生下來你就得養活我,這是你應盡的義務,我還不領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個凳子,沖了過來,鄭子雲怎麼也擋不住,真像一頭髮了瘋的母牛。 圓圓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凳子,扔到屋角裡去。樓下立刻響起了敲暖氣管子的警告聲。 「你還想打人!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夏竹筠一面呼天搶地地叫著,一面把比圓圓重一倍的身子壓了過去。 「小聲點好不好,別吵啦,讓人家聽見成什麼樣子。」 圓圓使勁兒推開夏竹筠靠過來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個趔趄。 「少來這套,誰打你了,別耍無賴。」 「你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女兒。」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樣地吐著沫子,她真是氣得要昏過去了。 鄭子雲閉上眼睛。這形象太醜惡了。 「圓圓,別往心裡去,媽媽這是一時的氣話。」他又往外推著圓圓。 「不要你說我也要走,我早就想離開這個讓我憎惡的、虛偽的家了。你以為我稀罕你們的地位,你們的房子,你們的生活? 呸! 我不過可憐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該,您也是個偽君子。您明明知道媽的缺陷,您打心眼裡看不起她,從我懂事起,除了睡覺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辦公室裡。當然,您也確實忙。可我早看出來,不捱到上床睡覺的時候您才不回來呢,就是回到家裡,一頭就栽進自己的屋子。可是當著外人您不是給媽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給媽開門,好像你們多麼恩愛,騙別人可以,騙不了我。我媽愛您嗎? 她只愛她自己。她既不愛您,也不愛我,也不愛方方。她什麼時候為您的處境不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媽,你不過把我爸當個牌位供著,有這個牌位你可以要車,要房子,擺部長太太的譜,到哪兒別管有理沒理,人家得讓著你三分。不然換了別人,憑什麼拿著工資幾個月、幾個月地不上班? 你有假條嗎? 啊? 你自己綾羅綢緞,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麼? 哪個部長像他。」圓圓走過來翻過鄭子雲的棉襖,棉襖裡子便嘩地翻了下來,露出了裡面已經發黑的棉花。「你不給他買新的,至少也該給他補一補。你不補,有吳阿姨,你怎麼連這個都想不到,啊? 」圓圓又抻起鄭子雲的褲腳,毛褲的鬆緊口破得像張魚網。 「這毛褲還是一九七一年買的,從沒給他拆過,重新織過。」她又捏了捏鄭子雲的褲腿,「你自己摸摸,這條褲子有多薄了,它還暖和不暖和? 爸爸的毛衣,還是我給他買的……說出去,有人相信嗎? 要不是我天天看著,連我都沒法相信。你動不動就用香煙頭燙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裡的燙茶往爸爸臉上潑,就跟黃世仁他媽虐待、折磨喜兒一樣。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絕不會把這些事往外講,你就肆無忌憚地欺侮他。你是個虐待狂。」圓圓又轉向鄭子雲:「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清楚,我對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麼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學化,什麼企業心理學,什麼要尊重人,關心人,相信人,什麼x 理論,Y 理論,z 理論……就是不相信莫征是個好人。什麼是偷? 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不屬自己,不該自己所得的東西歸為己有,從這個意義上說,媽的工資就是偷來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過你們這種虛偽的生活。我和莫征要過真正的人的生活,我們相愛,我們互相尊重,我們奮鬥,誰也不靠在誰身上吃喝,哪怕我們吃糠咽菜,可我們過的是實實在在的日子。 媽,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會回來求你的施捨,現在,話說完了,我要走了。「 鄭子雲坐在圓圓書桌旁那張小躺椅上,看著圓圓收揀東西,奇怪,他不知為什麼竟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覺得圓圓這樣做合情合理,如果不從他對圓圓的感情考慮,他甚至隱隱地為圓圓從某種醜惡的桎梏裡解放出來感到痛快。 圓圓反倒平靜起來,她覺得感情上不再欠這個家庭什麼,要是沒有這個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猶豫,不好說走便走。她把那件淺藍色的鴨絨登山服扔到一邊去,從櫃子裡翻出來一件有著咖啡色和桃紅色小花的舊棉襖,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顯得窄了。她又從櫃子裡翻出一件比較肥大的燈芯絨外套罩在棉襖鄭子雲明白,圓圓決不拿一件夏竹筠買的東西。他覺得難過,把孩子逼到這種地步。而且他瞭解圓圓是個強牛,說出去的話決不會反悔,一旦決定什麼,便會一條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間,把他那件棉軍大衣拿了過來,「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這麼冷的天,你又老騎摩托,那小棉襖怎麼能擋風呢? 」 「不,我不冷。」圓圓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這是爸爸的。」鄭子雲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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