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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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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欲望是多麼的強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東西.它就會慢慢地復蘇。 莫征覺得他那顆心像被雷殛過的老樹,從樹樁旁邊,又抽出了新的枝條。嫩綠的,悅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將會長大,長出大片的濃蔭,或在晚風中嘩嘩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蓋著饑渴疲憊的行人……他要更多地愛這世界,愛這世界上的人。也許他會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兒有水,還有大地,這萬物的母親。多少年之後,又會抽出新的枝條。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啊,莫征為自己以前那許多的歎息、抱怨,和聽任自己攤手攤腳的墮落,絲毫不曾制動自己而感到汗顏。 聽天由命,喪失勇氣和信心,是一種無能的表現。 人類不肖的後代。 他過於自艾自憐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帶著誇張了的呻吟。而人類遭受的苦難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樣前進。 長達幾世紀的冰川期曾使恐龍絕種,而人類卻經歷了偉大的遷徙,從獵人時代進入農人時代;維蘇威火山曾將龐貝、赫庫藍尼姆、斯塔比奧城全部淹沒,然而意大利仍是歐洲的學校;希特勒吮吸和啖噬過千萬人的鮮血和白骨,歷史的車輪依然從他的身上輾過…… 莫征搖頭。 「你不要嗎? 」圓圓用小拳頭捶著他的背。「你敢不要。」 再打一下吧,再打,這小暴君。 紅燈! 已經過了停車線。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這個時候可不能猶豫,他只有加大油門沖過去,並且立刻拐進另一條街,下個十字路口准有警察在等著。 圓圓躡手躡腳地進了家。怪,客廳裡亮著燈,媽媽今天沒看電視嗎? 她拿起桌上的小圓鏡。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什麼地方變了呢? 眉毛? 眼睛? 臉蛋? 嘴唇? 畢竟不一樣了。那不一樣究竟在哪裡呢? 別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努起嘴唇,像個緋紅色的小喇叭。然後又笑了,兩片緋紅色的唇間,夾著一排整齊、潔白而細小的牙齒,晶明發亮。而這,是他的。 啊,她愛,她愛! 想到這裡,她咬緊了牙齒,使勁地搖著腦袋。 有人說恨得咬牙切齒,其實愛也可以愛得咬牙切齒。 胡說八道吧?!圓圓「噗哧」一聲笑了,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啊,啊! 她答應了,她要嫁給他。 嫁人,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註定要到來的事。書架上,那個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責備地瞪著她,那微微歪著的腦袋裡仿佛裝著這樣的惋惜:「哎呀呀,你就這樣輕易地告別了你的少女時代嗎? 」 圓圓從床上跳下,站在那個洋娃娃的面前,盯著它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睫毛長長的眼睛,輕輕地說:「不,你永遠不會懂得。」 對,它永遠不會懂得.當兩個生命變成一個生命的時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創造。創造,他們要靠自己的四肢和頭腦。 莫征說過,他絕不加入他們這個家庭,他也不肯丟開像母親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葉知秋。當他有了圓圓以後,他更加體貼葉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對圓圓說過,他們一定要有一個小孩,那孩子將叫葉知秋「奶奶」。圓圓聽了,只顧捂著臉笑。他說他要好好翻譯一些東西,做一番事業,做一個真正的「一家之主」。圓圓把頭搖得像貨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經翻譯了兩三篇短文,葉知秋說過,她要送給她的一個老同學看看,那個同學是某個外文雜誌社的編輯。 圓圓和莫征商量過,假如那幾篇東西可以用,他們將用第一筆稿費,買他們的第一床新被。那藍綠色的,絲綢的。當圓圓既不嬉笑,也不發怒或不刻薄的時候,她的眼睛便沉靜得像藍綠色的湖,以後,這一輩子,他們還要買許多床、許多床新被…… 「圓圓! 」夏竹筠變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圓圓從那藍綠色的湖裡拽了出來。 「幹嗎? 」凡是讓人攪了好夢的人,都這麼不耐煩地說話。 「你過來,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談。」 聽那聲音就知道沒好話。 圓圓用手捋了捋蓬亂的頭髮,又在小鏡子裡最後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沒有什麼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後老大不情願地擰身到了客廳。 圓圓用眼睛飛快地掃了鄭子雲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種不尋常的氣氛。 鄭子雲看見,圓圓戒備地抿緊了嘴唇。這不是好兆頭,還沒開始接觸問題,就有了一種對立情緒。 「坐吧。」夏竹筠拿出慣常在機關裡和犯了錯誤,或捅了婁子的下級談話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老鄭,你談談吧。」 這個題目真是困難。他怎麼能不傷圓圓的心,又能婉轉地讓她死了心呢? 人幹嗎要戀愛呢? 真是複雜透了。那些眼淚啊,情書啊,約會啊,像林黛玉和賈寶玉那種愛情的試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牽扯多少精力.耗費多少時間? 戀愛是小說裡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沒戀過愛,不也生活了幾十年嗎。到了時候,一個男人有個女人,或一個女人有個男人就算了。 鄭子雲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圓圓,也不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他看見圓圓聳了聳肩。不好,這麼說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算了,他沒時間繞彎子。 「我和你媽媽很關心你的個人問題。當然嘍,到了一定年紀,人人都要結婚。在考慮結婚對象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應該著眼於他的政治立場,個人品質,事業上的進取精神……」他媽的,他自己也覺得簡直像在作報告。不,就是他作過的報告,聽上去也比這個段子精彩。鄭子雲覺得圓圓極力在抑制著一個譏諷的微笑。 圓圓想,這真有點像討論一個人夠不夠入黨條件。 夏竹筠已經不耐煩地拿眼睛頻頻地橫著鄭子雲。 鄭子雲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個模範女婿說得更有人情味。「要選擇一個非常忠實的,不自私的,對一切正確的東西都是熱忱的,在水平上夠格的——當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條件相矛盾——又能夠互相理解和諒解的對象,這樣,才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工作。」 圓圓終於忍不住地笑了。談這種問題的時候她竟然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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