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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宋克在部黨組會上的發言,馮效先早已聽說了,自己赤裸裸地跳出來,很不策略,這個賬就是算,也不能算在明處。著什麼急? 機會總是有的,眼前不就是個時機嗎? 何婷提出的異議對馮效先很有利,完全為他撇開了對那篇報告文學懷恨在心的嫌疑.別管人們心裡怎麼想,大面上誰也挑不了理去。而對方文煊卻是一個火中取栗的難題。

  刨去其他兩條不算,算一條就行了:群眾反映賀家彬作風不正派,多年來和萬群關係不正常。

  談到前面的問題,老頭們還能各抒己見,說到這裡,全都低眉垂目裝聾作啞起來。

  現在,這齣戲就看方文煊怎麼唱了。

  萬群……

  方文煊想起早上在機關門口看見她的時候,她連招呼都沒向他打,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正在辦理調動工作的手續。

  方文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這能怪他嗎? 他出差的時候,馮效先擅自決定把她調到郊區的一個工廠,藉口是專業歸隊。

  辦得這麼快,一定早就謀劃好了,方文煊出差回來才知道。就算他在局裡,如果主管政工、人事的馮效先作出這個決定,他又有什麼勇氣表示反對呢? 方文煊不敢細想下去。除非萬群自己提出異議,而萬群又是萬萬不肯求人的。唉,他真是害了她。

  現在何婷提出的這個問題,分明是馮效先對他的再一次進攻。

  這真是欺人太甚了。這個問題,還想拿捏他多少年? 他究竟犯了什麼法? 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是和萬群睡覺了,還是接吻了? 他簡直想拍案而起,把他多年來憋在心裡的矛盾、痛苦、猶豫、自私、歉疚……一古腦地倒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看個明白。讓人們知道,他應該受到譴責的地方不在這裡,而在於他並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沒有勇氣和舊世界徹底地決裂。

  而他們其實和他一樣,應該受到同樣的譴責。

  方文煊臉色蒼白,渾身顫慄。他強迫自己鎮定。他不是賀家彬而是方文煊,感情用事是政治上脆弱的表現。

  他下了決心,非幹到底不可,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這樣一想,他倒平靜下來了。也許這是他能為萬群做的最後一件事,為她說清這不白之冤。

  為什麼是最後? 難道他們永遠不再見面了嗎? 應該不再見面了。假如他沒有權力給,也就沒有權力拿。

  「群眾反映? 哪些群眾? 討論接受新黨員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每一條意見都要有根有據才能服人。何婷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談得具體一點? 」

  何婷沒有想到,方文煊竟沒有設法回避這個問題,這有點反常,不像他平時的行為。她心裡有些忐忑起來。「聽郭宏才說過。」

  「還有別人嗎? 」

  「還有石全清同志。」

  方文煊立刻走到電話機旁,撥了電話。「電力處嗎? 請郭宏才同志和石全清同志到黨委會議室來一下。」

  躺在沙發上的老頭們好像來了精神,一個個全都欠起了身子。

  氣氛顯得有些緊張。牆上那個電錶的大紅秒針,嗖、嗖、嗖、嗖轉得飛快,仿佛在驅趕著不願意往前走的時間。有誰喝了一口水,茶杯蓋磕在茶杯上,竟像響了個雷那麼驚人。

  郭宏才一進門,臉上立刻浮起只有輕易不露聲色的莊稼人才有的狡黠微笑。

  石全清看到這種場面,立刻低下了頭,慌亂的眼睛不知往哪裡看才好,像個被提審的犯人。

  方文煊還想給何婷留點面子。女同志嘛,等著她自己證實。

  何婷愣是穩住勁兒,不吱聲。

  方文煊只有發問:「郭宏才、石全清同志,何婷同志說,你們反映賀家彬同志生活作風不正派,和萬群同志的關係不正常,現在請你們把具體情況談一談。」

  郭宏才說:「沒有,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只說過,賀家彬同志不錯,能夠經常幫助萬群同志,這樣雪裡送炭的同志現在不多。」

  現在不多……現在不多……這幾個字像回聲似的,在方文煊的耳邊繚繞,使他感到心頭一陣酸楚。

  方文煊沒有回頭去看馮效先和何婷。

  每張沙發上都發出一陣塞塞率率的聲音。

  他把眼睛轉向石全清。

  石全清用盡全力,想把自己的一雙眼睛固定在方文煊的臉上,然而不行,他只好越過方文煊的頭頂,看他身後牆壁上一塊淡褐色的漬痕,或牆角那個放茶具的櫃櫥,或那只紅色的電話機。「有一次,我看見賀家彬同志很晚才從萬群家裡出來。」

  「幾點? 」

  「呃——十點多。」

  「你確實看見他從萬群同志家裡出來? 」

  「是從他們那棟樓裡。」

  「那你怎麼斷定他是去萬群家,而不是去別的同志家呢? 那棟樓裡,住著我們局裡的好幾位同志。我知道的,我去過。」方文煊這時轉過臉來,磊落地看著馮效先。「馮效先同志,你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可以再落實一下。」

  「看看何婷同志還有什麼意見? 」

  馮效先才不接這個球呢,誰拋出來的再拋給誰,他幹嗎給別人撿球去。可是,這個石全清是個多麼不中用的傢伙啊。

  從郭宏才和石全清一進門,何婷就有了準備。現在,她既不說自己錯了,也不說他們對了,只說:「有些事情不便在這裡糾纏了,回頭我再找機會和郭宏才和石全清同志交換意見吧。」

  確實有種人,當面被人戳穿謊言也不會臉紅。然而這發生在一個女人身上,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方文煊環顧四座:「這個問題看來清楚了吧? 」他從那些點頭的節奏裡,看出一種要不是興高采烈,便是如釋重負的情緒。然後對郭宏才和石全清說:「那好吧,麻煩你們了,謝謝你們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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