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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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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宏才有點不舍地離去,他巴不得方文煊再問點什麼,好把何婷的一切假面拆穿。 石全清夾著兩條腿,好像屁股上有一條尾巴,生怕人走了尾巴還留在門裡,身子很快一閃,走出了黨委會議室。 「現在可以表決了吧? 」方文煊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血色。他從煙盒裡慢慢地抽出一支煙,點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再研究、研究吧。」馮效先那拖長的聲音,表示著不滿和不甘。 「不是研究過了嗎。」有位花白頭髮實在不耐煩了。 「思想不是還沒有統一嘛。」馮效先又開始「泡」了。 「那還有個少數服從多數,個人服從集體嘛。」誰也不想再陪著馮效先「泡」下去。 方文煊這時才動了感情:「我們都是過來人了。想想當初我們加入共產黨的時候是個什麼心情? 這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啊。難道因為一兩個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或一兩個人的反對,就非得等到統一了思想、全數通過才算數? 要是他永遠也不打算統一怎麼辦? 我們就拖下去,把一些好同志關在黨外? 有些事情,可能是長時期統一不了的。這不像是買臉盆,你想買花的,我想買白的,大家遷就一下問題就解決了……我提議,現在舉手表決。」於是,方文煊莊嚴地舉起自己的右手…… 通過! 此時電話鈴卻響了起來,方文煊拿起聽筒,他的臉立時變得慘白。「醫院裡來電話,萬群同志車禍,恐怕已經無救了。」 馮效先一生也不會忘記,方文煊說這話時望著他的那兩道目光,像兩道銬住罪犯的枷鎖。難道他是個殺人犯嗎? 為什麼這樣看著他。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嘛。 他畢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發上,他直起身子,而後又站了起來,憋住正要噴出的一口煙。剛剛琢磨出來的、那些準備套住方文煊的連環扣.頓時全從腦子裡飛走了。哦,興許他是錯了,然而錯在哪兒呢? 好像把一個判十年徒刑的犯人,和一個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個房間,臨到執刑的時候,卻把那個不該槍斃的犯人槍斃了。唉,這該怎麼說。 馮效先決不相信陰曹地府或因果報應之類的無稽之談,但萬群的影子就像貼在他的視網膜上,怎麼也抹不下去。特別是那天,通知她調動工作時的樣子:坐在他的對面,抱著兩個胳膊肘,瘦得像個骷髏。臉上的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兩隻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半闔著眼,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就像看一個走江湖的,玩雜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對立的情緒。他記得他當時心裡還這樣想過:你笑,呆會兒有你哭的。 她沒哭,只是不笑了。還是那麼固執地看著他,眯著一隻眼睛,像在看顯微鏡下的一個切片。好像他連走江湖的、玩雜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夠引起疾病的一種病原體。 能這樣地對待党的領導嗎? 能不對她進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嗎? 這樣下去她會犯錯誤,到那個時候,可不像調動工作這麼便宜了。 無論如何有一種想法他擺脫不了:假如沒有調動工作這回事,出事的那個時間,她會坐在辦公室裡,而不是騎著車子竄來竄去買搬家、捆行李的繩子,或是給孩子辦轉學手續……馮效先覺得心裡發悶,好像誰往他的心臟上捶了兩拳。 方文煊坐在汽車裡,不明白自己是去哪裡,又是去幹什麼。車子開得飛快,趕著去幹什麼似的,難道有誰在這快速的後頭等著他? 早已沒有人等他、需要他,他也不再盼著什麼。 曾經有過,那等待。在幹校那低矮、潮濕的小屋裡。「這地方適合種植蘑菇。」——這是誰說的? 想起來了,是賀家彬。難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樣,長在那陰暗的、潮濕的、不見陽光的地方? 他覺得汽車窗外掠過的那些樓房,行人,汽車,都在向他這輛汽車倒過來,或是往他這輛汽車的軲轆底下鑽。方文煊拍拍司機的肩:「小嚴,慢點。」,司機放慢了車速。心裡想,出了車禍老頭害怕了。 想起來讓人心裡發疼的人已經遠去。幾小時以前方文煊還在想,他們不應該再見了。對,這不是再見,而是告別,最後趕去看她一眼。邁進另一個世界的那一瞬間,她在想什麼? 恨他,還是原諒了他? 總以為從生到死是一個長極了的過程,他不是走了幾十年了嗎。其實生和死的距離竟是那樣的貼近,一秒鐘不到便已成為隔世,叫也叫不應,聽也聽不見了。但他為什麼不在她活著的時候來? 「……我們已經將司機拘留起來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醫院的門廳裡對他說。他還說了些什麼? 說了出事的地點和經過。 這一切都已無用,她已經沒有了。上哪兒找去? 也許那日光燈管,那天花板,那牆壁知道。然而它們沉默地嚴守著秘密,帶著一種懲罰的決心,不肯讓他知道。山、川、日、月,風、雨、雷、電,多少年之後,還會造就那麼一個小女人嗎? 等到他們相遇,他還會認識她嗎? 只要她還唱那「哈瓦那的鴿子」;穿那條綠色的花裙;歪著頭,睜著一雙那麼願意相信人的眼睛,問著:「是嗎? 」 醫生向他講述搶救的經過——實際上送到醫院之前就已經死亡——那麼,誰來搶救他呢? 難道那醫生聽不見,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並且發出哀痛欲絕的呼號嗎?沒有一個人安慰他,誰也不會知道,他失去了多麼珍貴的一切。這事情真顯得有些滑稽。到了這個份上,他都不能顯得喪失神志,或是放聲慟哭。這樣的滑稽戲他不是第一個演出,也不是最後一個。要是他現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必站著,不必點頭,不必說話……天,有那麼一大群人圍著他。他們在這裡幹什麼? 好像在聽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腳步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空空地響著。清晰、冷漠、無情。醫生領著他走向太平間。「太平問」,為什麼會是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 對了,到了這裡,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對於死者是這樣,那留下的該怎麼辦? 未必只有他一個人落到這個境地,別人一定也經歷過,他們是怎麼熬過去的? 醫生懂事地在門口停住。 謝謝。 假如醫生不進去更好。 但醫生並不知道萬群對他意味著什麼。 真冷! 她不是在這裡冬眠吧? 一塊塊長形的白布。每一塊神秘的白布下,都是一個結束了的故事。驚濤駭浪後的歇憩。 25832 。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號碼。這便是她最後的收入。不算少。這號碼會跟著她火化嗎? 不,那裡,火葬場,還會給她一個號碼。他寧願變成那個尾數。 清洗得很潦草。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腦殼上,頭髮一綹綹地被凝了的血漿粘在一起,東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裡。這頭髮,果真在春風裡飄動過嗎? 他看見過,像飛動著的鳥的翅膀。 被血染汙了的腦漿,儲存過痛苦多於歡樂的記憶。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儲藏過關於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嗎? 為什麼它不會說話? 方文煊不能相信,這一堆黏乎乎的、正在變成腐質的東西,產生過她的思維和情感,主宰過她的靈魂和肉體。雖然到頭來人人都是一樣,然而這畢竟不同,這是她。 那張臉,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過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麼形狀,便丟在一邊了。再找不到眉毛那規整的線條。曾經那麼富於表情的嘴唇,竟沒有表現最後的痛苦,卻像孩子一樣任性而賭氣地噘著。 這裡為什麼連一張椅子也沒有? 方文煊覺得站立不住。 大約從來沒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邊,悄聲細語地陪伴過她。她過著多麼寂寞的日子啊。這窄小的白布單子,白布單子下仿佛縮小了的身體,血肉模糊的頭顱,歪扭了的五官,無一不在替從不說出半個苦字的她,傾訴著命運對她的不公正。現在,她去了,卻把無言的譴責留給了他。 哦,醫生,為什麼你不譴責、你不輕蔑,卻這樣畢恭畢敬耐心地等待著? 唉,人們經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虛假的面具。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醫生,願你記住這荒誕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腫脹起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後的。但他沒有那樣做,他覺得,那嘴唇似乎憤怒地扭動了一下。不會吧? 也許是他眼睛裡飽含的淚水,把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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