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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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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二兩! 少四兩也合算。一斤白木耳才八元五角錢,上哪兒買去。說是內部價格,說不定那個電站知道是何婷買的,往裡搭了錢吧。 難道她就是為了差這二兩木耳,才把他找來嗎? 這女人,什麼邪事都想得出來,沒准她以為差的這二兩木耳,是他匿下來了。真不該經手給她辦這種事。 何婷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大塑料口袋,石全清趕緊走過去幫她把塑料口袋撐開,耐心地等著她把那兩斤白木耳裝進去。 她拍拍手,撣了撣掉在身上的碎渣和塵土,這才走過去把門縫關嚴,然後小聲地對他說:「你知道老羅昨天上哪兒出差去了嗎? 」 「不知道。」 「青島,為了你的外調。」 提起青島,石全清頓時覺得魂飛魄散。 他父親那一輩弟兄們,解放前在北平合夥開過布店,以他們家的股份最大。解放前夕他父親把他們家的股份抽走了,以石全清的名義在青島開了個紗廠。 不用說,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資本家賴是賴不掉的,實行贖買政策的時候,他還吃過定息。 參加工作以後,他從未向組織上交待過這個問題,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提出入黨申請的時候才被組織發現,他的組織問題十幾年沒有得到解決,卡就卡在這個問題上。 何婷曾多次在支部大會上為他開脫:「我們不要唯成份論嘛。」 郭宏才絲毫不肯妥協,那個工農幹部真是狹隘到家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唯成份論,而是隱瞞自己的歷史,對組織不忠誠老實,這是個原則問題。我認為他條件不夠,不能馬上發展。」 支部大多數同志都是這個意見,最後的決議是:「條件尚未成熟,不能馬上發展。」 等到郭宏才出差的時候,何婷竟背著支部把那條決議改為「基本符合條件」。郭宏才出差回來後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去質問何婷:「改成『基本符合條件』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決議? 上次支部會後我就出差了,是不是支部又重新討論過? 」 這個,何婷不能瞎扯。「沒有。」 「沒有,為什麼這樣改? 」郭宏才立刻跑到黨委大鬧天宮,何婷栽了個大跟頭。 這次羅海濤又是為了這個問題外調去了。派羅海濤,顯然是何婷刻意的安排,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把石全清的資本家成份含混過去。 「青島的問題你得好好想想,應當怎麼辦。怎麼不去問問你姑父,到底怎麼回事? 」 「唉,姑父有病,迷迷糊糊了。」 「問你媽呀。」何婷真是做到耐心啟發了。 「我娘記不得了。」 「嗨,你幫她回憶回憶嘛。」 何婷提出的「權威發言人」,既和石全清有最密切的血緣和社會關係,卻又不是直接參與剝削的石家兄弟。真高畦! 石全清那麼機靈的人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呢,他是當局者迷嗎? 不,不是,他沒有往那兒想的膽子。他幾乎被何婷那瞞天過海的本事嚇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為。僅從這點來說,石全清覺得他比何婷還夠個黨員。 光憑何婷這幾句話,剛才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石全清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心裡卻說:「娘們兒,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給自己再添一條狗腿。 我現在是臥薪嚐膽,等我入了黨,轉了正,這些年低聲下氣受過的屈辱,全得找回來,你等著吧。「 這個馬拉松的會,已經整整開了三個小時,老頭們全累了、膩味了。一個個斜躺在沙發上,就跟躺在床上差不離,上廁所、接電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難怪鄭子雲在部裡作報告的時候總是站著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肯坐下。有人遞條子讓他坐下,他總是說:「咱們搞工業的應該有點朝氣,我看見有些廠子裡開會,簡直是躺著開,這不好。 謝謝大家,我還是站著講好一些。「 何婷帶著明顯的傾向性,介紹了黨小組和支部大會討論賀家彬入黨的情況,她想利用黨委會的決議,推翻支部通過的決議。 何婷慣於耍弄小權術、政治上不大正派的毛病,方文煊早有所聞,可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地領教過。儘管自始至終,她從未和馮效先交換隻言片語,卻可以感到他們之間的默契。 對面座位上,馮效先已經換過兩次茶葉,提神的濃茶使他顯得精神抖擻。 人人心裡明白:馮效先在這兒等著哪。 他們又都裝著不知內情的樣子,陪著他在這兒沒完沒了地討論賀家彬的入黨條件。 馮效先最大的本事就是「泡」。開這個會,竟然換了兩次茶葉,就是一種打持久戰的架勢。 他能白花一元二角錢買那本雜誌? 腳上這雙黑色馬褲呢的千層底布鞋,一雙才七元多錢。穿到現在還不褪色,新買的一樣。鞋面依然墨黑、墨黑,鞋底兒依然漂白、漂白。那一摞紙就值一元二角錢? 看完之後,當大便紙都不好使,又硬又滑,還不如報紙。 要不是兒子說得那麼邪乎他才不買呢:「爹,這下你可全國出名了,有篇文章罵你『急流勇退』,你還不趕快看看。」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 因為花了一元二角錢,他從雜誌的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又是什麼《愛的生活》,又是什麼《戀》,說的全是那些墮落的女人、反共賣國的知識分子……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和黨唱對臺戲又是什麼? 賀家彬在局裡、部裡折騰得還嫌不夠,竟然折騰到社會上去,和這些人糾纏到了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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