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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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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部長,我個人還有一件事要請您照顧一下呀。」 照理這事不便在電話裡說,去辦公室找他也不合適,讓秘書聽了去,誰能擔保他是拆臺還是補台,有時一件事的成敗全在一句話。別看這個老頭,懵懵懂懂,糊糊塗塗,離了秘書話都說不清楚,「烏紗帽」的觀念可是一清二楚。只要有一句話讓他聽起來不那麼清楚,不那麼順當,琢磨三天也沒琢磨透,他這裡就得風吹草動,一推六二五。 何況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後門可以走,但萬萬不可招搖,否則這叫什麼後門。 何婷也不便到孔祥家裡去。一九六二年那時候她還在幹部司工作,正在孔副部長的麾下,常去探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她提處長的前前後後,去得勤了一些,最後一次幾乎是讓孔祥的夫人攆出來的,當時那個尷尬勁兒,直到今天仍是記憶猶新。 何婷和孔祥確實沒有那一手,但何婷相信這一條:女人在男人那裡,比男人在男人那裡好辦事。在不喪失原則的情況下,利用一下這個有利的因素又有什麼不可。 她接著說:「我那個小女兒,就是妞妞嘛,小時候還叫您乾爹呢,大學快畢業了。咱們部裡的研究所正好有個名額,現在研究所的人事部門已經同意要了,他們打了一個報告送到部裡,只要您批個同意這事就算妥了。」 「研究所? 好像有這麼回事——」孔祥在回憶著。 「您已經看見呈文了? 」何婷沒想到這麼快。 「不,不是。有人向我提過,說前不久研究所有個處長和他的老伴先後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老二、老三還小,需要照顧,老大也是即將畢業的一個大學生,希望把他安排在研究所……」 是這樣! 不管怎麼說,孔祥不應該把這個情況當面捅給她,讓她怎麼往下說?又怎麼表態才合適呢? 孔祥是不是有意拿捏她呢? 何婷那白白淨淨的臉上,一霎間飛起了一塊塊不均勻的紅斑,像是得了蕁麻疹,她真恨不得把手裡的電話筒「叭」的一聲砸下去才好。 然而她不能那麼幹。她只是用力地拉扯著擰成了麻花一樣的電話軟線,「嘩啦」一下碰翻了茶杯,茶水浸濕了攤在桌子上的公文、保密手冊和玻璃板下的那塊絨墊,她一個巴掌把那些公文、保密手冊全都胡嚕到地上。 心裡罵道:裝什麼假正經。 當初孔祥的女婿,那個只學了一門階級鬥爭課的大學生,還不是靠著她的力量才安排到她這個單位來的嗎。這些人都是過河拆橋、不講良心。 一九七四年機關編制正逐漸恢復到「文化大革命」前的水平,有多少人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塞了進來,而幹校裡卻有好些等分配、懂業務的同志盼著回來。那些人,哪個人的家裡沒有大大小小的困難需要照顧? 到頭來還不是被那些什麼都不懂,可是有門子的人擠到外地去了? 這年頭,誰老實誰吃虧。 然而憤怒並未使她忘記對眼前這個局面進行冷靜的計算和剖析。 雖然在入黨申請書上,她填寫的是為共產主義理想而奮鬥終生,然而在身體力行上,她信奉的卻是自己的私利。退坡是不予考慮的方案。沒有那麼容易。 那三個孩子將會活上幾十年,有足夠的時間去為自己奮爭,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不論她或她所能利用的關係,隨時都可能失去,到那時還能不能有人為她辦什麼事呢? 她不敢保證。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日益為物質形式所代替,真是世風日衰,每況愈下。 事在人為! 孔祥這段話,算得了什麼打擊? 她怎麼能在一句話前頭敗下陣來。 別管他話裡究竟包含的是什麼意思,她現在只有裝傻,相機還得巧妙地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事兒。 「是啊,那三個孩子也真是應該照顧。現在安排個人,不像前兩年那麼困難。很多新的研究單位成立起來了,只要有真本事,還是有地方安排的。唉,要不是家裡實有困難,我真張不開這個嘴,工作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為自己的事情張羅過。越是自己的事,越不好辦,不像給別人辦事豁得出去,什麼顧慮也沒有。我的情況您也知道,家裡那個病號,光帶他上醫院,背他上下樓就夠難為人了,還不要說其他方面的困難。我又是個處長,現在正是大幹『四化』的時候,哪一點做得比群眾差都不好交待。背著這麼個大包袱真影響我的工作,沒個幫手怎麼行呢? 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又沒學會走後門,只有依靠老領導了,不用我多說,您也瞭解我的困難。這樣吧,您要不好辦,也別為難,以後再有什麼機會,想著您那乾女兒就行了。」 那邊的口氣立刻變了,准是想起了沒有還上的那份人情。「妞妞啊,把她這乾爹也忘了,讓她來耍嘛。」 行! 有門了。何婷的情緒漸漸地安定下來。 放下電話之後,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彎腰拾起剛才盛怒之下胡嚕到地上的文件、筆記本,拿塊抹布,揩幹桌面和玻璃板。玻璃板下,幾個孩子站在八達嶺上對她開懷大笑,一個個高大,健壯,漂亮,像他們爸爸年輕的時候一樣。什麼時候,他們的羽毛才能豐滿起來,不讓她這個老娘勞心了呢? 排隊買飯的時候,何婷正好排在石全清的後面,她挺神秘地對他說:「吃過午飯,到我的辦公室來。」 什麼事呢? 石全清心裡翻騰起來,一餐午飯也沒吃好,四兩米飯匆匆地、勉強地扒拉到肚子裡去。 是不是賀家彬在哪兒又逮了個茬兒,告了他一狀? 或是他在申請福利補助時,把已經工作的兒子算在了供養人口之內,群眾有意見把給他的補助拉了下來? 或是那日他在老錢家裡吃醉了酒,大罵何婷提工資的時候心裡只有羅海濤,而沒給他長一級,老錢把話傳給了她? 石全清不知等待他的是吉是凶。何婷這個人,待人處事反復無常,很難揣度。賀家彬的話倒挺中肯:「更年期的心理變態。」 好不容易挨到何婷大概吃完飯的時候,石全清走去敲門了。 一開門,就看見何婷拿著一桿秤在稱白木耳。石全清好傷心啊,就像一條忠心巴巴的狗,無緣無故讓主人踹了一腳那麼傷心。 那白木耳是石全清托一個電站採購員給何婷買的,早上人家剛送來。 何婷頭也不抬,兩隻眼睛盯著秤桿,把個秤砣前挪挪、後移移,打得老高老高的。說:「哼,刨去包木耳的報紙,每斤差不多少一兩,一共差了二兩。」 石全清真想說:「你秤砣不打那麼高,沒准就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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