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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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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陳詠明站住腳,回頭看著落在後面兩個臺階上的郁麗文,她難得這樣任性地講話。 郁麗文把眼睛轉向別處,不對著他那咄咄逼人的、審度的目光,喃喃地說:「你更沒有時間愛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裡會闖更多的禍,招更多人的恨。現在還只是個別的部長對他不滿,而做人、做事都已顯出它的艱難。 她過慮了。陳詠明能那麼沒腦子嗎? 他已經和田守誠攤牌,所以才耽擱了來醫院的時間。 分手的時候,田守誠故作親密地對陳詠明說:「你看我們是不是安排個時間談一談? 」 「是該談一談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實呢,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特意安排時間。 「我到汽車廠這麼長時間,你症道我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我沒有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沒給你寫過一封信,沒有要求你給我解決過一個困難。為什麼? 我認為部裡既然派我去,我就應該對部裡負責。可是今天我要發發牢騷。 「我在機床行業幹了二十多年,捨不得離開那個行業。雖然是隔行不隔理,但汽車行業我還得從頭學起。我和你的年齡雖然不好比,終究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部黨組既然定了,我就應該服從。 「我去汽車廠接手的時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頭一天,一大堆文件就送了過來,讓我批。我連廠裡有哪些職能機構,各職能科室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我怎麼批? 我說過,『一個月之內我什麼文件都不批,你們愛找誰批,就找誰批去。』」當時,部裡還有個工作組在廠裡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們多呆半個月再走,幫我撐撐腰,領我認認門兒,給我點時間,讓我熟悉熟悉情況。這要求高嗎?一看來了我這麼個廠長,他們就說部裡工作忙,走了。 「我那時覺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們還堵在我家裡,讓我解決住房問題、孩子就業問題、離婚問題、鄰里打架問題……我困得實在不行,只好躲進車庫,到汽車上睡一覺。 「有人還千方百計地刁難我、誹謗我,說這、說那。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時候,又說我違反財弳紀律,一個整頓,說我浪費了一千多萬。這是造謠! 我不過花了百多萬。不花這些錢,汽車廠能有今天? 」說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還不夠! 刷漆是保護嘛! 有的廠房頂棚已經腐蝕得只剩下一兩個米毛,再不刷油,過兩年還不塌了? 職工宿舍的門窗,也有二十多年沒刷漆了。有人口口聲聲說先維修,後製造。臨到辦起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車間裡總得給工人隔出閭休息室,給他們創造個休息的條件吧,不然他們自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氈一圍。挺現代化的大廠房裡,套著幾個、或十幾個這種東西,弄得像個貧民窟,不但影響生產也有礙觀瞻。 「車間裡的工作平臺,是四根鐵柱子綁兩根橫杆,再搭上幾塊板子,一搖三晃蕩,連梯子也沒有,工人得蹬著橫杆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嗎? 現在做得穩穩當當像海上的採油平臺,還安上了梯子,這難道不應該嗎? 」前一段,我到幾個省走了走。說實在話,兩年整頓付諸東流,沒有鞏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業回生了,因為沒有為鞏固創造一定的物質條件。驗收工作組來了,屎窩往尿窩裡一挪,等驗收的工作組一走,又完了。幾天的事。 「搞整頓,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怎麼鞏固整頓的後果呢? 」比方我搞了一個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庫。以前這些毛坯都是扔在車間裡,或者露天碼在綠化帶和馬路上。如果不建這個毛坯庫,不把毛坯遷進去,怎麼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對號入座,張張相符,張張一致,符合整頓對毛坯的管理要求呢? 「又比方各種爐料,過去全扔在熱加工車間的周圍。場地又小,爐料一來全往哪兒卸,這批剛卸下,那批又卸下來了。生鐵上壓著礦石,礦石上壓著石英砂……這麼一混,用的時候,可就費老事嘍! 怎麼排得乾淨? 一年能損失幾萬元錢。我又搞了個堆放場,把爐料分門別類,對號入座。不創造這個條件行嗎? 它牽涉到文明生產、產品質量、經濟效益……現在再看,不是存放爐料的地方,你連一個螺絲釘也找不著。再把那些空出來的地皮種上花草,圍上欄杆,誰還能亂堆亂放呢? 就像你這間辦公室,地上鋪著這麼高級的地毯,誰還能往上面吐痰、扔煙頭呢? 不是那種環境和條件了。所以你得給他創造一個環境和條件。整頓要求該上掛的上掛,你要有地方掛;該上架的上架,你要有架上,對不對? 這都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 「還有,為了一篇報告文學,部裡有人搞了些什麼名堂? 都是党的高級幹部啦。我真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幹。難道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記一切黨性原則? 我還不想當呢! 你要我來,我也不會來。要想當官,我也不這麼幹了,我還不知道宋克在部裡的實力以圾你和他的關係嗎? 」你曾問我對那篇報告文學持什麼態度,我當時回答說,我不參與。現在這句話我要收回,今後我不但參與,還要動員他們再來一篇,叫做《陳詠明如何下臺》。我還要和他們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有人造謠嗎? 說那篇報告文學是我提供的材料。為這部裡還派了一個工作組,幹部司司長帶隊,查了我一個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現在我倒真要給他們提供些材料,因為他們揭露得遠遠不夠。 「你還問過我,知道不知道寫文章的事。我如實告訴過你,也知道,也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麼法? 它是不是事實? 中央關於少宣傳個人的指示,是指你們這種高級幹部,我算什麼? 一個基層單位的打頭人。我這麼說,並不是要人宣傳我,我是說為了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對一個悶頭幹活的一般同志造這種輿論,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今天請你給我指示指示。」 田守誠一面聽,一面點頭,好像極為贊同陳詠明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陳詠明請他指示指示的時候,他又襟懷似海地說:「唉,你要承認,當前還存在著不正之風嘛,怎麼不理解呢? 你肚子裡有氣,就出出氣,甚至罵我一頓,也是可以的嘍。」 田守誠什麼情況都能應付,讓人人都能皆大歡喜。「文化大革命」時,部直屬廠全下放給了省、市,「批林批孔」時,市里又想拿陳詠明開刀,在一次會議上,田守誠因為沒有看見走在陳詠明身後的某市委書記,深表同情地對陳詠明說:「聽說又準備搞一搞你? 」 話音沒落,一回眼,看見了緊跟在陳詠明身後的那位市委書記。田守誠面不改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書記的手說:「聽說你們又保了陳詠明一下? 」 這腦袋有多靈! 反應有多快! 換了誰,一時也會顯得尷尬、語塞。 話說完了。能指望田守誠有什麼改悔,或對某些人來個批評? 那不等於批田守誠自己? 他能承認這是不正之風,陳詠明的憤慨似乎也就雲消霧散了,他的要求不高。 但郁麗文用這樣婉轉的方式,嬌嗔地表示了她的憂慮,倒讓陳詠明愛憐起來。他猛然彎下腰去,捧住她的臉,在她臉上落滿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雙手伸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臺階上來。郁麗文一面笑著,一面想要從他有力的雙臂裡掙脫出來。「別鬧了,當心人家看見。」 「怕什麼,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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