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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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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棟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劉玉英,也不是孩子。 家裡的事,樣樣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況劉玉英還是個賢妻良母。孩子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車間,那麼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麼些事,哪樣照應不到都不行。 「『十一』廠子裡開了個舞會。」楊小東好像專揀讓吳國棟受刺激的事情說。 「舞會? 誰組織的? 」吳國棟的頭,立刻從枕頭上抬了起來。 「團委。」楊小東用大拇指來回地扒拉著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著吳國棟,那眼睛裡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大驚小怪的幹嗎。」 「廠黨委同意了嗎? 」吳國棟打心眼裡不能接受。 「陳廠長親自提議的。」 楊小東像是得了尚方寶劍。 這還了得,看著他們還不夠熱鬧哇? 蛤蟆鏡、喇叭褲、錄音機,再加上跳舞,全啦! 唉,越來越亂乎了。吳國棟不信,難道廠裡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人反對? 「群眾裡頭有什麼反映? 」 「什麼反映? 熱鬧極了,連廠長還跳了呢。那些技術員什麼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們,一蹦一躥的。人家那個,斯斯文文,真像那麼回事兒。特別是廠長跟他愛人,快三步轉得滿場飛。廠長還說啦,打扮打扮,願意灑香水的灑點香水,小夥子請姑娘跳舞得先給人家行個禮,說聲『請』。還跟我們說,這可是個搞對象的好機會,看准了就追。我看也是這麼回事,總比讓人當間兒介紹來得自在。」 說到舞會,楊小東顯然很得意,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竟還一上一下地跳了幾下。 病房裡的人全聽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那個在大學裡教書的病人說:「跳舞其實是一種文明的社交活動,不知為什麼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這其實是一種偏見,小流氓之所以產生,恰恰是因為愚昧,因為缺乏能夠陶冶他們心靈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話不能算數,知識分子自然讚賞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就看他平時打開收音機,淨挑些什麼東西聽吧,又是什麼「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再不就是一個女人,為了參加舞會,借了人家的首飾,就像陳詠明說的,打扮打扮。好,丟了,賠吧,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才還清了債。為了什麼? 跳舞! 禍害不禍害?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 沒有他不願意湊的熱鬧。 那位副食店裡賣肉的師傅說了:「什麼精神文明,我不信那個邪,可我信這個: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難受。」他笑了,渾身的肉直顫,連鐵架子的病床也一塊跟著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吳國棟想,指不定他每天買到多少內部的「處理」肉,價錢又便宜、部位又好。別是醫生診斷錯了,他得的怎麼不是脂肪肝? 還有一個小老頭,不知在哪個機關裡當文書,他又不是近視眼,可是別管看報紙,還是看護士拿給他的藥,總是把眼睛貼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連聽別人講話,你也會覺得他不是拿耳朵聽,而是拿鼻子嗅。他吸著鼻子說:「你們這位廠長,真敢幹哪。沒看報紙嗎? 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樣,有好幾次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批評了舞會。聽說有的單位開舞會,也是偷偷摸摸地幹了。沒看出來嗎? 快有一股什麼風刮來了。」 小老頭說得對是對,就是有那麼點見風使舵的味兒。 這種人,只要報紙上一提倡,他昨天還是跳著腳兒罵,今兒個就會舉雙手贊成。瞧他那樣就像個舊社會的留用人員,油了去啦。 吳國棟真為陳詠明憂心起來。像他這麼幹,什麼事都不管不顧,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頭,那就可惜透了。說到底,陳詠明是個撲下心來幹工作的人,有讓吳國棟心服的地方。不能因為他幹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處也一筆抹了。 「車間裡怎麼樣? 」 「沒什麼大事,只是把開銑床的小魏和小秦兩個人倒開了,讓他們各自找了自己滿意的倒班對象,重新組了小組。」 「為什麼? 他倆技術水平差不多嘛! 倒一台床子有什麼不行? 」一聽讓小魏和小秦自由組合倒班對象,吳國棟又起急了。 「您在的時候,他們就幹不到一塊嘛,小魏說小秦幹得差,小秦說小魏不出活,一直彆彆扭扭的嘛。這回讓他們自願組合倒班對象以後,心情挺舒暢,幹得都挺好。」楊小東看出吳國棟又不滿意了,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有滿意的時候。楊小東對吳國棟甚至產生了一種憐憫:這種人難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過得多麼彆扭.多麼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罷了,還讓別人跟著他一塊彆彆扭扭的不痛快,這是何苦呢。 沒錯兒,楊小東這一套理論,准是從陳詠明「自由組閣」那兒販來的。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一下就從床上蹦下來,對楊小東說:「是這麼回事,有的人在這個單位不行,換一個單位,怎麼就行了呢? 樹挪死,人挪活嘛。當領導的別淨埋怨群眾不好領導,倒要想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耐把大家的勁兒都鼓起來。這是一門學問,一門活的學問,跟萬花筒一樣,變化無窮。中國老百姓對物質生活要求並不苛刻,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好像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就那麼幾個號,長一點、短一點,差不離就得,好將就。人的思想,人的心,這玩意兒可是傷害不得。人世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總之是一切好東西、好思想的母親,可不能漫不經心地對待它。沒有誰的心,一生下來就是冷透了的,惡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會把它磨得坑坑窪窪。照我看,能珍惜群眾的心,這是當好領導的一大竅門,有什麼難? 」 有他什麼事兒? 賣肉的師傅不買這個賬:「嘿——你倒當個車間主任看看。」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挺認真:「你當我不會當是怎麼的? 」 吳國棟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會是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輩願意不願意把班交給他們。誰又能活過他們呢? 自由組合這股風越鬧越大了,都鬧到他的班組裡來了。要是十億人口,誰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誰想上哪就上哪,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可怎麼辦? 著急也沒辦法,現在車間裡是楊小東的天下。只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車間去,不當車間主任便罷,只要再當車間主任,一切還得按過去的老規矩辦。現在他只好見怪不怪地說:「你說好,就算好。 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國去自由組合怎麼辦? 「 「你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絕? 要是人人在這兒活得都挺順心,誰往美國跑什麼? 」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噗哧」一聲笑了。「要是您能辦到,您非得把每個人的肉體、思想,全鎖進一個鐵皮保險櫃裡不可。」 當文書的小老頭,帶著飽經滄桑的感慨說:「小夥子,你還是沒吃過苦頭喲。要是吃過苦頭,你就知道鐵皮保險櫃的好處嘍——」 吳國棟的腦袋裡嗡嗡起來。楊小東走後,吃過午飯,他很快地睡著了,然後便做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夢。全是楊小東惹的。他來幹什麼? 添亂! 打完電話郁麗文還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給劉玉英添了麻煩,還是替她辦了一件該辦的事。上午查房的時候,聽吳國棟說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麼靈機一動,給劉玉英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再來探視的時候,帶點吳國棟平時愛吃的小菜。 電話裡,她對劉玉英說:「我問老吳想吃些什麼,他又不肯說。 我倒是可以燒兩樣菜給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樣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起來卻大不一樣。「 郁麗文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打哈哈的人,她說的是實心實意的話,人在生病的時候,尤其需要自己親人的體貼和關懷。 劉玉英謝了又謝,說難為她想得那麼周到,晚上她就會送來。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喂,你找誰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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