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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叭噠、叭噠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系好。讓另一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

  「你倒是把鞋帶系上啊。」

  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系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系不上。劉玉英歎了口氣,只好走回來,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麼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又沒鬧,還要他怎麼著? 正好莫征騎著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伸,著了地。「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托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

  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搭茬兒。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著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葉知秋呢,也讓吳國棟覺著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門子事兒! 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

  「不耽誤你上班啊。」

  「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

  「小心汽車啊。」

  「沒事兒。」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著車子走遠了。

  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病房裡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

  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麼了? 怎麼了? 」

  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麼,沒什麼,魘著了。」

  於是,人們嘟囔兩句:「嚇了我這一跳。」翻個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麼了? 」

  夢見什麼,能跟他說嗎? 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著寫哪門子小說。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

  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麼厚。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麼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和不滿。

  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櫃上的那些書。什麼普列漢諾夫寫的《論藝術》,普列漢諾夫? 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傢伙反對列寧,是個修正主義分子。為什麼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麼思想? 還有一本什麼「雕塑藝術」,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著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火。他趕緊丟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幹著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他。

  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裡一定也是個刺兒頭。

  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他不願意對著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並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著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甸的,讓吳國棟覺著憋悶得慌。

  那個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

  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溜冰鞋,一邊兒開床子,一邊兒在車間裡溜來溜去。

  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車間裡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鬧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志表演口技。」

  於是,喇叭裡先有狗叫:「汪、汪、汪——」

  後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

  然後是狗和貓咬架:「汪汪——汪汪——」

  「嗚——啊嗚——啊嗚。」

  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著腦袋、齜著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著毛、弓著背的貓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

  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

  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逗氣,一個個沖著他伸舌頭,做鬼臉。

  呂志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的。」

  吳國棟只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

  吳賓一甩大拇哥:「閘門全在我們身上呢,這是新技術,您先學兩天兒,啊。」

  氣得吳國棟使勁兒一跺腳,腳下「吱溜」一滑,摔了個仰八叉。

  他大叫一聲:「反了你們啦! 」便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夢,怎麼跟人說呢? 吳國棟煩心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落在窗戶下面,那張漆著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楊小東來看望他的時候,在這張椅子上坐過。

  楊小東現在是車間主任了。升得倒快。哪點像啊! 坐還沒個坐樣呢,兩條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兒往牆上一靠,椅子的兩條前腿就抬了起來。

  吳國棟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兒盯著椅子,直擔心椅子的兩條後腿「哢嚓」一聲給掰下來。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小東,你坐坐好,這麼坐椅子可容易壞。」

  楊小東倒是挺接受意見,二話沒說,把椅子擰了個個兒,椅背朝前,兩條腿一分,騎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驢。吳國棟忿忿地想,還車間主任哪。

  他當車問主任,思想工作誰做呢? 陳詠明竟然說:「讓楊小東先做著。」

  一個非黨群眾! 做別人的思想工作,還指不定要誰做他的工作呢。

  「廠子裡最近有些什麼事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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