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沉重的翅膀 > |
七十 |
|
可她一直沒有結婚,難道她心裡還藏著他? 有個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裡跳了一下。哦,如果是這樣……但願……不,不應該這樣。應該徹底地忘掉。他自私嗎? 喏,床上,兒子,睜著一雙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的一片藍天。 那是萬群的眼睛,太過的俏麗,好像不該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 孩子是不會裝病的,他的體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會像個老和尚一樣,沒有一點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論他們說什麼,他都充耳不聞。 當他包在二尺多長的布包裡的時候,方文煊抱過他。到現在,方文煊的胸口好像還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時,那種軟軟的、溫暖的、像抱著一隻小貓或小狗的感覺。而他從來沒有擁抱過萬群。 萬群坐在靠近床邊的木椅上,那張椅子吱吱嘎嘎、搖搖晃晃。 她的雙手無力地放在膝頭上。那雙手,甚至比在幹校時還瘦,一條條青筋突現在手背上。方文煊從她那木然的、疲憊的臉上,猜不出她對他的到來作何感想。 真的,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呢? 當然,兒子病了,她在困難之中。 可這裡面有沒有藉口的成分呢? 剛才他心頭閃過什麼? 但願如此,或不該如此? 「接他出院的時候,怎麼不打個電話給我,我那裡有車。」 不,早已沒有當年在那陰冷、潮濕的小廚房裡的感動和崇敬了,那感覺已被憐憫和冷漠所代替。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萬群覺得強大,相反,他比她軟弱。就算她給他打電話,他敢用自己的汽車,接她的兒子出醫院嗎? 不怕司機到處去說嗎? 但心裡為什麼還有一股永遠無法了結的怨恨呢? 欺騙自己並不容易。沒有愛也就沒有恨。再沒有比情感更難理清的東西了。因不知掉人陷阱是倒黴,看見陷阱還往前走是不幸。萬群知道她應該不帶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講話,但,她由得了自己嗎? 生硬和冰冷後面,是濃烈的怨艾。然而萬群說出的,則是完全不同的話:「用不著,有出租汽車。」 「你抱不動他。」難得他說出這樣痛惜人的話。 「那出租汽車的司機很好,他幫我。」 人不可以貌相,萬群想起那出租汽車上的小司機。當她背上背著兒子,左手拎著暖水瓶,右肩挎著一個鼓鼓囊囊、裝著亂七八糟日用雜物的帆布書包從住院處出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小車裡,用一把小刀剔著手指甲縫裡的黑泥,悠閒地哼著鄧麗君唱的流行歌曲:你的一封情書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你的坦白熱情叫我不知應該怎麼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煙雲在我耳旁繞,你已經叫我為你朝思夜又想…… 偶然一抬頭,看見了萬群,他立刻從駕駛室跑出來接她,大背頭一甩一甩的。他說:「喲,師傅,我不知道就您自個兒,您該招呼我一聲。」 滿嘴地道的北京土話,好像嘴裡長的不是一根長長的舌頭,而是個滴溜溜轉的圓球。 天很熱,小司機還是給他們母子把車窗搖上,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別管什麼病人,一律是不該著風的。 萬群摟著兒子坐在後座上,只能看見小司機油光可鑒的後腦勺和襯衣上挺挺的硬領。 比起小司機的那套行頭,萬群的一切都顯得寒酸。帆布書包的背帶已經脫線,邊角也已磨損。鐵殼暖水瓶還是在幹校的時候買的,鐵殼上不但鏽跡斑斑,有些地方早已在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裡銹蝕成空洞。萬群自己則是披頭散髮,身上不但沒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幾,還散發著一股汗酸味兒。兒子呢,一件棉織的海魂衫裹著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一副發育不全、營養不良的樣子。這是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二次坐小汽車。但前一次他因為處在昏迷狀態,什麼也不知道,這次他目不暇接地向車外張望,摸摸車門上的各個手柄,摳摳安在前排座位背後的煙灰盒…… 情不自禁地用衰弱的聲音小聲地念起小時念過的兒歌:「小汽車,嘀嘀嘀,裡面坐著毛主席。」 果然響起了兩下喇叭:「嘀嘀——」然後小司機頭也不回地說:「我繞個遠道吧,不多算您的錢,啊? 」 萬群一時沒有轉過彎來,後來才明白:「好啊,好啊,不過錢我一定照付。」 小司機從鼻子裡嗤出一聲老氣橫秋的笑。心裡想:「傻冒兒。」 兒子問:「咱們的車怎麼這麼矮啊? 」 小司機說:「因為你太沉了,把車軲轆壓進車肚子裡去啦。」 兒子想了想:「不對,您騙我。」 「這就對了,不能聽人家瞎掰什麼就是什麼。」 萬群從小司機那沒話找話的饒舌裡,感到了他想為他們母子二人做些什麼的好意。 到了家,小司機把大拇哥往胸前一擺,說:「師傅,您瞧我的,氣兒都不帶喘的。」一口氣把兒子背上三樓。 等萬群把兒子在床上安頓好,下來付車費的時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書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你的坦白熱情叫我不知應該怎麼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煙雲在我耳旁繞,你已經叫我為你朝思夜又想…… 萬群感激他:「司機同志,謝謝你。」 他不大情願地直起身子:「嗨,您說哪兒去了。下次您用車再找我,我叫高占和。」 萬群一直站在樓門口看他倒車。他呢,剛才的事竟像全沒發生過,「呼」的一下遠去了。 也許不應該拿小司機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機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給人看的普通人。 他離萬群更近。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