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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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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 。」 「才不。那麼,再見。」 公共汽車的鐵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葉知秋再一次向賀家彬揮揮手掌,他只是點頭回報而已。從汽車的後窗裡,看得見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子,一搖一晃地朝已經西斜的太陽走去。他要上哪兒去呢? 葉知秋知道,賀家彬和她一樣,總是不停地在為別人的事情奔波。在這奔波裡.像這太陽一樣.他們已經開始西斜。他們並不惋惜耗去的時問和精力,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自身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也許這奔波不過是為了一瓶原也不該難買的藥,一個平白無故受到委屈的人,一張什麼證明——天,我們有那麼多的精力要消耗在那許多無窮無盡、名目繁多的證明上——只要有人需要,那就值得他們去做。 賀家彬走進一家食品店,他和那售貨員研究:「給患痢疾的病人買點什麼好? 」 萬群的兒子患中毒性痢疾剛剛過了危險期,今天出院了。 泥塑菩薩樣的女售貨員沒見嘴皮兒動,就能冒出三個字:「痢特靈。」能耐不能耐? 賀家彬把她那張描著黑眉,汗毛上浮著一層白粉的臉盯了很久,好像在研究她究竟是屬哪一個地質時期的獸。他十分有禮貌地,如一個紳士對一頭踢了他一腳的牲畜那樣禮貌地說道:「謝謝。」 然後,他買了一塊澆有美麗圖案的奶油大蛋糕,一瓶橘汁,一包多維葡萄糖,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那家食品店。 還不到下班時間,車就擠起來了。 賀家彬前頭那個敦敦實實的女人,像個跑單幫的。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一前一後地搭在肩膀頭上,左手拎著一個大網兜,裡面塞著一個暖水瓶,幾個點心盒子、皮鞋盒子,右手還拎著一個大紙箱。 簡直不是女人,而是一部載重汽車。 車上的售票員一個勁兒地催促:「快上,快上。」還哧哧地按著關門的按鈕,車門眼看就要關上了。 售票員又嚷嚷了:「上不來了,等下一輛吧。」 那女人越是著急,越是邁不上車門上的臺階。賀家彬只好上去托了托她的肩肘,幫她擠上了汽車。好傢伙,這部載重汽車的自重量就夠意思。 那女人卸下肩上的旅行袋,「咣」的一聲撞在賀家彬身上,把他手裡的那瓶橘子汁打落。還好,瓶子沒碎。 那女人轉過一張汗涔涔的、關東大漢樣的紅紫臉膛,癡呆地咧著厚厚的嘴唇。莫非她不會說話? 司機踩了一下油門兒,汽車像發洩不滿似的哼了一聲,終於啟動了。 突然,一個小青年,帶著濃重的鼻音嚷嚷起來:「你他媽不老老實實地站著,拱什麼拱? 」 「你踢了我的暖瓶啦。」原來那女人會說話,一嘴的東北口音。 「你不會說話? 拿屁股拱人幹什麼? 」 「你往那邊站站不行嗎? 」 「我樂意站這兒。瞧你那德行,怎麼長的。」 「你怎麼長的! 」 「我怎麼長的問你媽! 你別狂,還想來兩句聽聽怎麼著? 再說幾句可叫你晚上睡不著。」 車裡有人像喝彩似的哄笑起來。 「流氓! 」 「誰流氓? 你不流氓拿屁股往人身上蹭? 老不要臉的。」 賀家彬只覺得一股怒氣往頭頂上沖,他實在忍不住了:「喂,小夥子,說話文明點,別欺侮人家外地人好不好? 」 包在兩個大鬢腳裡的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向賀家彬逼近過來:「一邊兒呆著去,沒你的事,咋呼什麼。」 「你不覺得害臊嗎,虧了你還是個男子漢,這樣對待婦女。」 對方開始捋袖子了:「你想怎麼著? 」大拇哥朝車下一指,「走,咱們下去練練。」 賀家彬說:「那不太抬舉你了嗎。」 車上有人開始不滿地議論起來。 「太不講理了。」 「真給首都的人丟臉。」 「問問他是哪個單位的。」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擊手的架式,齜出一嘴像海豹一樣的牙齒:「幹什麼? 都想試巴試巴是不是? 」 其實他那像是在大煙燈旁邊耗幹了精氣神兒的坯子,就連賀家彬這樣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來調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得了。」拽著那小子的胳膊往車廂的另一頭走去,他也就聰明地就坡下驢了。 這時,那女人倒又來了勁:「讓大夥瞧瞧,啊,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麼了不起……」每說一句,還「叭叭」地拍兩下巴掌。 人人都開始厭煩地咂著嘴。 賀家彬覺得也許自己管得多餘。現在人們變得那麼容易動肝火,好像人人肚子裡都憋著一股氣,沒准讓他們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 幾乎是同一個場景的重複。屋子裡,有兒子剛剛嘔吐過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著水盆、便盆,東一隻西一隻的鞋子,甚至還有飯鍋。桌子看得出許久沒擦了,上面淩亂地放著裝藥的紙包和瓶子,還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樣不一的杯子,像萬群的生活一樣,永遠配不成套。方文煊認出,掛在窗上的花布窗簾,是萬群年輕時穿過的一條花裙改制的,那花布已經褪了顏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憊、憔悴。她的生活依然過得雜亂無章。她應該有人疼、有人照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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