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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十一

  當文學作為文學的時候,有人很可能會把它當成擦屁股紙,也有人一輩子不會讀上一本文學作品。

  當文學作為政治奉獻給人們的羔羊時,卻成為老幼鹹宜的食品,人人都會爭著咬上一口。男盜女娼、物價上漲、倒賣黃金、小孩尿床、火車誤點、交通擁擠、住房困難、工資不長……無一不是文學的罪惡。文明古國中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誕。

  介紹曙光汽車廠廠長陳詠明的報告文學終於問世之後,不僅它的作者葉知秋、賀家彬有幸加入了眾矢之的的光榮行列,連鄭子雲也被卷了進去。因為他給誣陷陳詠明的宋克回過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對這篇文章表過那樣的態:「發! 出了問題我負責。」

  反對這篇文章的人,心裡全都明白,說到底,這是小事一樁。

  根本問題在這裡:鄭子雲幾乎在每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都有一種讓他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勁兒。彆扭勁兒這東西,既不違反憲法,也不觸犯刑律,黨員的十二條準則裡,哪一條也挨不上邊兒。

  然而,在人們的意識裡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雖不能制人以刑,卻可以像球賽似的把人罰出場外。

  按照規定,五次犯規,罰出場外。鄭子雲卻只有三次或者四次。現在的問題是,要給鄭子雲製造繼續犯規的機會。球場上有這麼一套心照不宣的戰術。

  鄭子雲支持這篇文章的做法,雖然和田守誠的本意滿擰,然而,出於這種心理狀態,田守誠非但不動氣,私下裡反倒有幾分高興:鄭子雲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風口浪尖上去了。

  他希望事情鬧大,希望鄭子雲陷得越深、攪和得越狼狽越好。

  文章發表的當天,半夜三更,田守誠就給陳詠明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

  陳詠明回答:「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因為當初我對作者說過,第一,不要宣傳我個人;第二,汽車廠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會以後的政治形勢有關;第三,我那個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

  「你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呢? 」

  「不介入的態度。」陳詠明立刻反問田守誠:「您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呢? 」

  田守誠沒料到陳詠明會這樣單刀直人地迫使他表態,好厲害。

  「我嘛……哈哈,當然是贊成的嘍,表揚我們部裡的好人好事嘛。」

  見他的鬼去。

  不久田守誠就在宋克的攛掇下派了幹部司的司長,帶了二十多個人到廠裡來,名義上是考察幹部,實際上是來瞭解文章「出籠」

  的經過,前前後後在廠裡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調查。

  一開始陳詠明就對葉知秋和賀家彬說過:「千萬別寫,斷送了我一個人倒沒什麼,可別斷送了汽車廠這點形勢。」

  他們說什麼? 「文責自負嘛。當然,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

  誰知道他們怎麼又寫了。也不知是誰,不知深淺利害地給他們提供了那麼多情況。賀家彬在廠裡有同學、也有熟人,汽車廠是部裡的直屬廠嘛。

  結果怎麼樣? 不幸而言中。「文責自負」! 頭腦裡缺政治喲。

  當馮效先和宋克找上門讓田守誠表態,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否意在對他們進行指責的時候,他閃爍其詞地說:「這個情況我不瞭解,文章的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

  使馮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裡寫到曙光汽車廠歷任廠長中,個別人對「四人幫」時期存在的困難,不是激流勇進,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還是部裡主管局的局長,在曙光汽車廠工作沒有做好,回到部裡反倒成了部黨組成員。瞭解內情的人一看便知,這說的是宋克。

  一派書呆子的胡言亂語! 什麼時候胳膊擰得過大腿? 那個時期,連政治局都讓「四人幫」攪得不能過正常的政治生活,一個小小的廠長就能解放全人類? 表揚陳詠明,就說陳詠明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呢? 這個賀家彬,還在重工業部領工資,還在馮效先手底下混飯吃,也不考慮一下後果,太天真了。知識分子真是一種讓人不能理解的怪物。不過文學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麼周全。即便是中央文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話都像數學公式那麼嚴密。對賀家彬,田守誠的態度比較寬容。一個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 也許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人們也就比較想得開。但對馮效先和宋克來說,絕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固然是党的優良傳統,曾幾何時,隨著職位的不斷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樣摸不得了。

  林紹同告訴田守誠:「聽說宋克局長已經派人查過賀家彬的檔案了。」林紹同把那個「人」字說得很重。這等於提醒田守誠,宋克的老婆是幹部司裡一位專管幹部的處長。

  田守誠不贊同地說:「老宋這事辦得太露骨了,傳出去又是麻煩。現在人們對查檔案的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賀家彬不過是個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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