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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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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圓圓一陣遺憾:她作為他的女兒,她對他的瞭解是多麼的膚淺啊,這裡才是真正的他,熱情、追求、執著。鄭圓圓轉過頭去看葉知秋,鏡片後面,葉知秋那雙小而浮腫的眼睛,竟也閃動著一些光彩。 葉知秋感到了鄭圓圓的注視,回過頭來,對鄭圓圓說:「你有個多麼好的父親,你應該很好地愛護他。」 她的語氣裡,有著深深的遺憾,好像她深知鄭子雲不論在家裡或是在工作崗位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照應、理解和支持。 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人,怎麼會比鄭圓圓自己,比她的母親想得更周到呢? 看著鄭圓圓那探究的目光,葉知秋加了一句:「像他這樣的人,不僅僅屬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應該屬整個社會。」 爸爸在別人的心裡,竟是這樣重嗎? 十幾台錄音機在收錄。 陳詠明那黝黑結實的脖子,像鵝一樣執拗地向前伸著。那頭灰白的頭髮,並不使他顯得老邁,反倒增添了男人成熟的美。看他那樣子,不再大幹上十五年,他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 楊小東歪著腦袋,像孩子似的半張著厚厚的嘴唇。上一代人,對他們這一代人有多少誤解啊,以為打動他們的不過是吉他、喇叭褲……問題是社會能不能拿出來真正引動他們的東西。 那個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表情十分嚴肅,很有派頭上了年紀的男人,大概是個大學教授吧,好像在聽學生的論文答辯,時不時地皺皺眉頭,是不是覺得鄭子雲有些提法還不夠嚴密呢? 最觸目的是吳國棟,好像一個吃齋念佛的清教徒,不知怎麼一F 從天上掉進了沸騰著人間一切淫邪欲念的地獄,恐怖得幾乎精神失常。一雙眼睛,張皇無定地溜來溜去,好像要找個豁口逃將出去,好笑極了。 葉知秋遺憾著莫征沒有機會米這兒見見世面,那他就會知道,中國,還是有自己的脊樑骨。 鄭子雲的肩胛因為雙肘撐在桌面上而高高地聳起,像一頭聳起翅膀、準備騰然飛起的蒼鷹。他成功過,失敗過,摔得頭破血流。 現在,他又要飛了,並不考慮自己已經年邁,也許飛不了多久,就沒有了力氣.越不過一座高山或一片汪洋,便葬身在崇山峻嶺或汪洋大海之中。然而,那不是一頭雄鷹最宏偉的墓碑嗎? 臉頰還在發熱,腦袋是麻木的,舌頭是麻木的,全身像散丁『架一樣。只有心臟不肯麻木,像個讓人嬌縱壞了的女人,稍一伺候不到,就要給人點顏色看看。講了四個小時,中間還沒有休息。 鄭子雲想,什麼時候對沉積在血管壁上的膽固醇,能夠像對結垢的電站鍋爐那樣,來一次酸洗該多好。道理都是一樣的嘛。夢想是容易的,思維在一瞬間可以建立起一座宏偉的宮殿,而愛因斯坦推廣相對論的原理,卻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鄭子雲閉上眼睛,往靠背上斜倚下去。在這輛汽車裡,他覺著比在哪兒都自在,甚至比在家裡。他不必應酬,不必勉強,不必不是他自己…… 不必…… 不必…… 這裡如同是他的蝸殼。人有時多麼需要一個蝸殼。 司機老楊是體恤他的。老楊從不過分殷勤,討好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周旋,不用審度的目光攪擾他,也不同任何人議論他某天為什麼車門關得那麼重,某天又為什麼中途而返……就連車都開得相當經心,加速或刹車過渡平穩。不久以前,剛剛吃過中飯,鄭子雲聽見有人敲門。會是誰呢,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原來是老楊。鄭子雲請他進屋,他不肯,站在門廊裡對他說:「您再有什麼事要車好不好? 我家大小子說,好幾次瞅見您騎著個自行車在街上轉悠。人家誰上街、看電影不要車哇。」這大概是老楊對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這件小事,使鄭子雲感動。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著老楊敦實的肩膀,笑著、拍著。他覺得說什麼也不合適。裝腔作勢地唱一段不要搞特殊化的高調? 那會傷害老楊那顆純樸的心;答應老楊.以後哪怕去吃涮羊肉也一定要車? 鄭子雲又不是「入鄉隨俗」 的人,那反而讓他覺得像做戲一樣的難受。 汽車減速了。大約前面不是紅燈,便是路面上有坑窪。隨後,鄭子雲覺得身子輕輕地顛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街上正是一天裡行人、車輛流量最大的時辰。 右轉彎,繞過一輛進站的公共汽車。上車的人你推我搡,在車門口擠成一團。兩個挺胖的人同時卡在車門那裡,誰也不肯讓一步,誰也上不去,鬧得後邊的人挺著急。有個小夥子拿肩膀使勁兒地把那兩個卡在車門上的胖子往車裡頂。要是不這麼亂擠,大家早上去了。 那輛公共汽車,不等人上完就啟動了。其實車上人並不多,車下的人全能容得下。這麼一來,它就把本應是自己的乘客甩給了下一輛公共汽車。而等車的人,又得白白地耗去許多時間。這是原本不存在的、硬給自己添上的麻煩。 真正使人疲憊不堪的並不是前面將要越過的高山和大川,卻是這始於足下的瑣事:你的鞋子夾腳。 馬路兩側的街燈亮了。遠遠看去,像一條波光閃爍的長河。 馬路當中,一輛輛小汽車的紅色尾燈流瀉過去,像一艘艘小小的快艇。城市生活中到了頂的美妙景色。 鄭子雲搖開車窗,風吹了進來,撫弄著他的頭髮,他的衣領。 他覺得自己也像駕了一葉扁舟,駛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剛剛作過的報告。這一生,他作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報告? 回憶不起來了。記得的,只是那被熱情燃燒著的感覺。 熱極生風。旋風刮過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 他這次報告,也會像過去的報告一樣,不了了之。如一片雪花之於沙漠。他感到沮喪。人在疲倦的時候思想容易變得灰暗。 領導人物的素養中有一條:能保持穩定的情緒,不沮喪,不失理性……他剛剛講過。他的嘴角上浮起那在部裡頗享盛名的「鄭子雲式的冷笑」:刻薄、冷酷。正是他自己,還不具備一個合格的領導幹部的素養。 也許不必那麼悲觀。據他所知,北京、上海、哈爾濱……許多城市的工業管理部門,社會科學研究單位,大專院校,都已開展了這方面的組織、研究工作,有些企業業已開始試行。生活畢竟前進了,人的思維方法已經變得更加科學。人們一旦從迷信和愚昧中掙脫出來,就會爆發出無法估量的能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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